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最近电视剧《长安的荔枝》持续热播,管饭的也追的非常起劲儿,于是在追剧之余便问我,电视剧里的“荔枝使”是否真实存在?还是编剧杜撰出来的一个职位?我想了想,告诉管饭的说,“荔枝使”确实存在,而且真实历史上的“荔枝使”比电视剧里演的还要攒劲。然而,正待我作进一步的解答时,管饭的却意兴阑珊,说知道了,别在这跩文了,赶紧出门去给我买点新鲜的荔枝吃…于是我只能起身出门买荔枝。回来之后,觉得有关“荔枝使”的思考分析实在是不吐不快,所以便坐下来以撰此文,算是给大家的科普吧。
要说荔枝使,就要先从荔枝说起。荔枝作为南方珍果,进入北方宫廷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至西汉时期,西汉刘歆在《西京杂记》中记载:“南越王佗献高帝鲛鱼、荔枝。帝报以葡萄锦四匹。”这个“帝”,指的就是汉高祖刘邦。不过当时荔枝并非作为“常贡”,也就是未形成惯例,到汉武帝刘彻时期,荔枝才成为“常贡”,一直到东汉和帝下令罢贡,才结束了荔枝的进贡。不过,两汉时期荔枝的“常贡”只是相对而言,遇到各种“不可抗力因素”的话,也会暂停并中止上工。所以,直至唐朝,才真正形成制度化的荔枝进贡体系。当然,这一制度的形成与唐代气候条件、交通发展及宫廷消费的升级密切相关。唐代处于我国历史上的温暖期,巴蜀地区(今四川、重庆)等较北纬度区域也能种植荔枝,据《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戎州(今宜宾)、涪州(今涪陵)、忠州(今忠县)等地均为荔枝重要产区,其温暖湿润的小气候为荔枝生长提供了条件。而这种气候优势则为荔枝北运奠定了地理基础,但荔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的特性,使其运输成为巨大的技术挑战。
荔枝使的出现正是源自于这一时代背景,但直接原因则是因为唐玄宗李隆基对杨贵妃的宠爱。唐朝天宝年间,唐玄宗李隆基为满足杨贵妃喜食新鲜荔枝的喜好,特设“荔枝使”一职专司荔枝的采运。这一职务属于唐代盛行的“使职差遣制度”的产物,也就是皇帝为处理特定事务,临时委派官员担任特使,超越常规官僚体系行使职权。荔枝使虽无固定品级,却拥有调动沿途驿站资源的权力,成为突破三省六部常规行政体系的存在。荔枝使的运作机制体现了皇权对官僚体系的直接干预,以《长安的荔枝》中的李善德为例,荔枝使持有皇帝敕令和通关文牒,可要求地方官员配合。然而在实际运作中,敕令的效力随行政层级递减,尚书省将皇帝意志转化为政令,经岭南经略使、广州都督府层层过滤,最终转化为基层的执行压力。每级官僚都在转嫁责任的同时截留权力,形成“责任瀑布”与“权力蒸发”并行的现象。荔枝使虽名义上代行皇权,但作为临时差遣,未配备符节、鱼符等正式信物,导致地方官员常以各种理由推诿搪塞,甚至公然抗命。
为完成这一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唐代的荔枝使开发出一系列创新性的保鲜技术与物流方案,展现了惊人的智慧。其中“树栽法”是最重要的保鲜技术突破,据史料记载:“以连根之荔,栽于器中,有楚南至楚北襄阳丹河,运至商州、秦岭不通舟揖之处,而果正熟,乃摘取过岭,飞骑至华清宫,则一日可达也。”这种方法是将整棵荔枝树移栽于特制大盆中,通过水路运输至距离长安最近处,待果实成熟时采摘进行最后一段陆运。此法的优势在于荔枝在树上自然成熟,保鲜期得到最大限度延长。但技术难度很高,需高超的园艺技巧防止落果,且运输成本巨大,为保障少量优质荔枝送达,往往需同时运输数十棵树。“双层瓮法”则是针对采摘后荔枝的保鲜技术,李善德在《长安的荔枝》中的实践是:先将荔枝用盐水洗涤,放入内层陶瓮密封,外层注入冷水,每半日更换一次,后期更以冰块替代冷水,形成原始的“冷链系统”。此法利用水或冰的蒸发吸热原理降低容器内部温度,同时盐水处理可能起到一定抑菌作用。
“竹筒密封法”则是另一种智慧的体现,将新鲜荔枝装入竹筒内密封,利用竹筒的隔热性和密闭性延缓变质。此法在运输巴蜀柑橘时已有成功应用,宋代蔡襄《荔枝谱》记载此法“可保五日不坏”。而开篇提到的那句诗,说的便是当时采用“竹筒密封法”来运送荔枝,且因竹筒表面坚硬,可避免荔枝在运输中被挤压变形,也正是因为密封,所以才“无人知是荔枝来”。此外还有“蜡封蒂法”,宋徽宗时期曾用此法运输荔枝,以蜡密封果蒂减少氧化与水分流失,但实践证明此法更适合制作荔枝干而非保鲜运输。当然,不论是什么方法,道路的畅通是一切运输形式的基本条件和必要条件,也就是说,荔枝运输的关键挑战在于克服时间与空间的矛盾。岭南至长安五千余里的距离,即便是巴蜀的荔枝运到长安也有千里之遥,按照常规运输速度根本送不及,而荔枝的最佳保鲜期仅有三日而已。故而当时所仰赖的,正是唐代发达的驿传体系。唐代建立了以长安为中心,辐射全国的驿站网络,每30里设一驿站,配备良马和经验丰富的驿使。普通公文传递日行180里,紧急物资运输则可达日行500里的极速,而荔枝运输便动用了这一体系的全部潜力。
当时荔枝的进贡路线主要有四条:第一路经梅关道走虔州、鄂州、随州;第二路走西京道自乳原至郴州、衡州、谭州至江陵;第三路走梅关道过江后加入江淮漕运路线;第四路经珠江入溱水、浈水,过梅关入赣水至长江。当时荔枝运输的规模十分惊人:动用马匹数百,船只数十,砍伐荔枝树百余棵,使用冰块二十余块,最终仅有两罐荔枝完好运抵长安,耗费31020贯。要知道,唐朝的九品官年俸仅12贯,一次运输相当于近2600名官员的年俸总和。且这笔开支未列入国家的常规预算,而是通过“摊派赋税”转嫁给沿途州县,以“荔枝税”的形式由底层百姓全部承担。岭南经略使为填补亏空,提前征收三年赋税,导致农户大规模逃亡,黄草驿的农户因无力承担新增的荔枝税,整村逃亡,驿站驿长郑平安走投无路上吊自尽…与此同时,荔枝运输对驿传体系的破坏尤为严重,驿站作为国家重要的基础设施,本用于传递军政要务,却被征用于荔枝运输,导致正常行政功能瘫痪。为满足荔枝运输需要,驿站马匹被过度使用,累毙者不计其数,驿卒疲于奔命,无力承担日常公务,驿站维护资金被挪用,基础设施迅速破败。
此外,荔枝运输还加剧了区域发展的不平衡,岭南、巴蜀等荔枝产区的资源被过度抽取,用于满足长安宫廷的奢侈消费,岭南五府经略使何履光为完成进贡任务,强征农户荔枝园,导致地方经济结构单一化,运输途中征用民船、强拉民夫,影响正常农业生产和商业活动。这种资源单向流动导致南方地区长期处于被剥夺状态,埋下了日后离心倾向的种子。可以说,荔枝运输工程揭示了唐朝官僚体系内部的复杂权力关系和利益博弈,表面上是为宫廷服务,实则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名利场。而“荔枝使”作为临时差遣,又处于权力结构的夹缝中,名义上受皇帝敕封,手握通关文牒,可调动地方资源,实则因品级低下(通常为八、九品),在等级森严的官僚体系中处处受限。这种“权责分离”现象体现了唐代官僚制度的结构性缺陷,常规官僚体系僵化低效,而临时使职又缺乏制度保障。当时的各类使职多达30余种,如盐铁使、度支使、括户使等,逐渐架空了六部职能,这种“使职化治理”模式导致权力碎片化、责任模糊化,节度使掌握地方军政大权,财政使职控制国家税收,荔枝使等临时差遣则随意调用地方资源…制度失衡最终引发了系统性的危机。
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六月一日,当荔枝送达华清宫博得贵妃一笑时,“黄草驿逃户引发的驿传体系崩坏已蔓延至三辅地区,漕运系统因兵源被挪用出现梗阻”,五个月后,安史之乱爆发。然而,荔枝运输的时空轨迹与叛乱蔓延路线惊人重合,为运送荔枝而耗尽的驿传体系,无法及时传递安禄山反叛的情报,为填补荔枝运送支出而被掏空的地方财政,无力组织有效抵抗,因荔枝税而流离失所的农民,成为叛军的兵源基础…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大唐盛世,就此戛然而止。而随着盛唐的终结,荔枝使亦随之成为历史,只留下故纸堆中的记载:五年间,十二名荔枝使的名字被朱砂抹去,旁边有行小字清楚的写着:“逾期自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