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1]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2],卒于毕郢[3],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4],先圣后圣,其揆[5]一也。”[6]这是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合理性存在的理论基础。
在孟子看来,不论是东夷还是西夷,只要他们“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都是一样的。在孟子这里,道统是法统的前提,有道统的人是法统的天然继承者。
司马迁继承了这一观念,他借陈胜之口提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7]的口号。
南北朝时期,苻坚也说“帝王历数,岂有常哉,惟德之所授耳。”[8]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对此有大段论述,他说:
臣光曰:天生烝[9]民,其势不能自治,必相与戴君以治之。苟能禁暴除害以保全其生,赏善罚恶使不至于乱,斯可谓之君矣。是以三代之前,海内诸侯,何啻[10]万国,有民人、社稷者,通谓之君。合万国而君之,立法度,班号令,而天下莫敢违者,乃谓之王。王德既衰,强大之国能帅诸侯以尊天子者,则谓之霸。故自古天下无道,诸侯力争,或旷世无王者,固亦多矣。秦焚书坑儒,汉兴,学者始推五德生、胜,以秦为闰[11]位,在木火之间,霸而不王,于是正闰之论兴矣。及汉室颠覆,三国鼎跱。晋氏失驭,五胡云扰。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入汴,比之穷、新,运历年纪,皆弃而不数,此皆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
臣愚诚不足以识前代之正闰,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虽华夷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余皆为僭伪哉!若以自上相授受者为正邪,则陈氏何所授?拓跋氏何所受?若以居中夏者为正邪,则刘、石、慕容、苻、姚、赫连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旧都也。若有以道德者为正邪,则蕞尔[12]之国,必有令主,三代之季,岂无僻王!是以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也。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拔乱世反诸正也。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周、秦、汉、晋、隋、唐,皆尝混壹九州,传祚于后,子孙虽微弱播迁,犹承祖宗之业,有绍复之望,四方与之争衡者,皆其故臣也,故全用天子之制以临之。其余地丑德齐,莫能相壹,名号不异,本非君臣者,皆以列国之制处之,彼此钧敌,无所抑扬,庶几[13]不诬事实,近于至公。然天下离析之际,不可无岁、时、月、日以识事之先后。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宋以至于陈而隋取之,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昭烈之于汉,虽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属疏,,不能纪其世数名位,亦犹宋高祖称楚元王后,南唐烈祖称吴王恪,是非难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14]
这是一篇重要的论述道统与法统关系的文字,我们再阅读译文:
天生百姓,不能自治,必须共同推举一个君主来治理。假如能够禁止暴力,消除祸害,保全百姓的生存;奖赏善良,惩罚罪恶,使百姓不至于作乱,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为君主。所以,夏、商、周三代以前,天下的诸侯,何止有上万个国家,拥有百姓、土地的人,通称为君主。合并所有的国家而加以统治,设立法度,颁布号令,天下无人敢违背,才称为王。王德衰退后,强大的国家能够率领诸侯尊奉天子,就叫做霸主。所以,自古以来,天下无道,诸侯纷争,有时长期没有帝王,这种情况本来也有很多次。秦朝焚书坑儒,汉朝兴起后,学者们开始推究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认为秦朝不是正统,在木、火之间,是霸主而不是帝王,正统和非正统的理论于是兴起。到了汉朝灭亡,三国鼎立。晋朝失去控制,匈奴、鲜卑、羯、氐、羌纷乱不定。宋、北魏以来,南北朝分治,各有各的国史,互相排挤、贬斥,南朝称北朝为索虏,北朝称南朝为岛夷。朱全忠取代唐朝,四方分裂,西突厥进入汴京,被比做有穷篡夏,新室篡汉,所用纪年都废弃不算,这都是袒护自己的偏见,不是客观公正的观点。
我很愚笨,实在不能识别以前朝代是否正统,只是私下认为,如果不能统一全国,都是有名无实的天子。虽然有时有汉族和少数民族,仁德和残暴,强大和弱小的不同,但总的说来,都与古代的列国没有什么差别,怎么能惟独尊崇褒扬一个国家,称之为正统,而其余的国家都是僭伪呢!如果以从上一朝代接受政权的为正统,那么陈霸先建立陈是谁传给的呢?拓跋氏建立北魏是从哪里接受的呢?如果以地处中原的为正统,那么刘渊、石勒、慕容皇光、慕容垂、慕容德、苻坚、姚苌、赫连勃勃所占据的土地,都是五帝、三王的旧都。如果以有道德的为正统,那么小国也必定有品行美好的君主,三代末期难道没有品行邪僻的国王?所以,正统与非正统的评论,从古至今,没有能弄通道理,使人坚定不移的。我现在所叙述的,只是国家的兴衰,百姓的苦乐,让读者自己区分善恶得失,来作为劝勉和警戒,而不像《春秋》用褒贬的方法拔乱反正。是否正统,我不敢判定,只是根据他们功业的实际情况来谈论。周、秦、汉、晋、隋、唐,都曾统一全国,把国家政权传给后代,虽然子孙力量微弱,流离迁徙,但仍然继承祖宗的基业,有继续恢复的希望,四方与他争斗的,都是他以前的臣下,所以完全用天子的规格来对待。其余的国土差不多大,德行相等,不能相互统一,名号没有什么不同,相互之间本来不是君臣,都用列国的规格来处理,彼此势均力敌,没有什么贬抑褒扬,差不多不违背事实,接近公正。但天下分裂时期,不能没有年、季、月、日来标明事情的先后。根据汉朝传给魏,晋又从魏接受,晋传给宋一直到陈而被隋夺取,唐传给梁一直到后周而被大宋承接,所以不能不用魏、宋、齐、粱、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年号来记载各国的事情,不是尊崇这个而贬抑那个,有正统与非正统的区分。蜀汉昭烈帝刘备,虽然说是中山靖王的后代,但亲族关系疏远,不能记载他世代的名义和地位,就像宋高祖自称是楚元王的后代,南唐烈祖自称是吴王恪的后代,是非难以分辨,所以不敢用汉光武帝及晋元帝来相比,使他能继承汉朝的国统。
司马光以“道德”统摄中国王朝更替的主线,道统以德统为本质,道统决定法统。司马光坚持了这样的历史观并将它贯穿于《资治通鉴》的全过程。有了这样的历史观,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存在就有了共识构建的基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