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68年，隆庆二年，二月乙酉，当朱翊镠在紫禁城的暖阁中呱呱坠地时，整个文官集团的脸色比腊月的霜还凝重。彼时，隆庆皇帝朱载垕正因为屡屡“不躬庙祀”而引发群臣谏诤不断，故而皇四子朱翊镠的降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只不过，作为后来万历皇帝朱翊钧的亲弟弟，朱翊镠甫一出生便被孝定太后李氏视作掌上明珠。史载，其襁褓中便“日啖人参二钱，夜裹貂裘而眠”，乳母需每日用西域玫瑰露为其盥洗。四岁时，朱翊镠封潞王，少年便已享尽殊荣，且李太后的溺爱让他凌驾于宫规之上。五岁那年，他因贪玩打碎御赐琉璃盏，李太后竟将值夜宦官杖责四十，只因“惊了圣婴清梦”。公元1580年，万历八年，十八岁的万历皇帝酒后失态拔剑追砍宦官，李太后竟以“废帝立潞”相胁，惊得万历皇帝伏地痛哭。此事如缩影般昭示了朱翊镠的地位，他既是天潢贵胄，亦是皇权的备选。
公元1582年，万历十年，春日佳期，十四岁的朱翊镠大婚典礼。为置办这场婚礼，仅是从南京工部调拨的金丝楠木就达三千立方，苏州织造局耗时三年赶制的龙凤喜服光彩夺目、耗费无数。而当礼部呈上《大明会典》中“亲王定亲金止五十两”的条款时，李太后则轻描淡写道：“潞儿年幼，多赐些金银压惊罢。”为此，潞王大婚共动用黄金3869两、青红宝石8700颗、珍珠2.4万颗，掏空了京城珠宝商库，“京师虽百货所萃，此等珍奇与日用粟帛不同，即召商凑买，难以时刻取盈。”此外，还挪用边军粮饷90万两，甚至导演了张居正死后抄家的闹剧…最终，这场婚礼耗银超百万两，奢靡之巨，前所未有，将张居正新政十年攒下来的家底挥霍一空…
而朱翊镠在京日常的生活，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在紫禁城东华门外，每当潞王车驾经过时，文武官员们总能看到令人心悸的景象，三百名锦衣卫开道，马蹄下是特制的金丝地毯，随行宫女皆着孔雀羽织金裙，行走时宛如移动的星河。某次途经正阳门，朱翊镠突发奇想，命人将城门铜钉全部换成嵌红宝石的鎏金钉，理由竟是“母后教导要日日精进”。公元1589年，万历十七年，朱翊镠离京就藩，他巧妙以“臣愿就近，庶几咫尺天颜”为由，将封地从湖广衡州请改为更近京畿的卫辉，封地虽改，可湖广衡州的食邑却照拿不误，由此一举兼得两地财赋。就藩时，潞王队伍的五百艘官船载着金银细软沿运河南下，船队首尾绵延数十里，沿途州县被迫供奉米粮2.8万石，河间府库为之一空。
当朱翊镠的五百艘运宝船驶入卫辉卫河时，两岸百姓看见的是一幅奢华的图景：船头站着手持火铳的番子，船舱里堆满了内库的金银，船上堆积着户部官仓的米粮。河南巡抚曾同亨在奏疏中哀叹：“潞府运船过处，麦苗尽折，井水皆浊。”抵达卫辉时，四万顷庄田契约早已备好，这些土地本是张居正实施新政后归还百姓的景王故产，却在万历皇帝朱笔下再度易主。而在卫辉府城，潞王朱翊镠构建起了令人胆寒的统治体系，他仿照紫禁城设立“十二监”，将王府侍卫扩编至三千人，其中不乏从锦衣卫调来的酷吏。史载，某年秋收，潞王府为修缮望京楼强征民夫，有个跛脚老汉因误了工期，被活生生钉入城墙，脚掌钉入青砖，头颅卡在垛口，成为“人形镇物”。当工匠在寒冬泼水成冰拖运万斤石料时，卫辉童谣泣血：“望京楼，实难修，活着来，死了走！”
而更令人发指的则是“初夜之制”，每逢乡试放榜日，潞王府亲兵便持“勘合”挨户搜查新科举人，美其名曰“替圣上遴选良才”，实则是抢夺其未出嫁的妹女。公元1606年，万历三十四年，卫辉才女柳如眉因拒绝入府，被投入卫河喂鱼，尸体三日后浮起时，手中仍攥着半阙血书《绝命词》…而潞王府麾下掌管盐业专利的“义和店”，岁入白银两千两，清廷接管后仍沿用其制，足见盘剥之精妙。最令人瞠目的是朱翊镠为自己修筑的地下宫殿，潞王陵。凤凰山南麓的陵园占地240亩，超标四倍于亲王规制，神道旁十四对石兽傲视历代皇陵…更骇人听闻的是次妃赵氏墓，这位因姿色被李太后赐予潞王的侍女，竟拥有比潞王墓更大的地宫和更高的宝顶，奢崇之至，非亲见不足以信也。
公元1614年，万历四十二年，李太后崩逝的噩耗传到了卫辉。被藩禁制度锁在封地的朱翊镠向北长跪，望京楼成了他遥祭母亲之地。三个月后，这位四十七岁的藩王在“哀毁骨立”中暴卒，谥号“简”，讽刺地盖棺论定。他至死不知，自己留给儿子朱常淓的不仅是潞王爵位，更是一具名为“末世宗室”的枷锁。继承潞王爵位的朱常淓与父亲判若云泥，他精琴棋书画，制“潞琴”三千张，著《古音正宗》琴谱，指甲蓄至六寸长需竹筒保护，人称“潞佛子”。公元1644年，崇祯十七年，这年二月，当闯军先锋刘芳亮攻占怀庆府时，朱常淓正在王府中举办“牡丹诗会”，至闯军抵达卫辉城下，这位末代潞王竟躲进地窖，命人将珍藏的《永乐大典》残卷铺在青石板上，美其名曰“以文祭天”。城破当日，他亲手将潞王玺符沉入卫河，而后向江南逃亡，却没想自己的玺符在次日被闯军从芦苇荡中捞出。
公元1645年，弘光元年六月，南明群臣将监国玺绶捧到朱常淓面前，楚王朱华壁疾呼：“闽粤滇蜀犹吾故物！提三尺剑誓共存亡，孱弱可起！”而朱常淓却颤声推拒：“营兵恐不任用…吾为此不失知几。”随后，朱常淓前往杭州，在杭州城头插上“代天巡狩”的杏黄旗，然六日监国，却终成降臣…清军兵临城下时，他开城迎降的举动，让江南抗清志士心死如灰。次年五月，这位曾谱霓裳的末代潞王与弘光帝同毙于北京菜市口，隆武朝追谥“闵王”，耻痕永烙。今日的潞王陵，那些沉默的石像生仍在诉说往事，神道的十四对石兽中，獬豸双眼曾嵌着夜明珠，那是万历年间从番邦进贡的贡品，而那尊残缺的牵马俑，则是工匠故意将马头砸去，只因传说这是当年运送潞王灵柩时累死的役夫所化。
潞王父子的故事，恰似一面破碎的铜镜，映照出晚明王朝的千疮百孔。张居正攒下的白银在潞王婚典中散尽，万历怠政的深渊由朱翊镠的贪婪掘下第一铲土，而朱常淓出降的杭州城门，最终重重撞响了大明王朝的丧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