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庭院
2025年9月19日下午1点,我来到新疆伊犁州伊宁市郊区,维吾尔族姑娘小布家的院落。
小布的维吾尔原名极长,她自我介绍时叽哩咕噜飞速讲了一长串,说自己叫布什么什么,听得我愣了一下,完全记不住,她好像也习惯了别人有这种反应,大方地一挥手说,就叫小布吧,好记。

小布家的庭院种满了果树
小布生于1998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但她说自己以前普通话很差,因为她们从小读的是维语学校,一直到小学3年级时才教普通话,而且一天仅2节课,老师也教得模糊。
小布说,新疆好像是在2010年左右才合并了双语小学,全新疆统一用普通话教小学,那年小布12岁,已经到读初中的年纪。
上次在吉林调研时,听延边朝鲜族居民说起他们的教育史,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取消了双语小学。
小布高考时是2016年,考的是维语试卷,这种叫“民考民”(少数民族考生用少数民族文字的高考试卷),新疆还有“民考汉”(少数民族考生用汉语文字的高考试卷)、“汉考汉”三种高考方式,少数民族教育资源弱,为了照顾少数民族,“民考民”和“民考汉”高考录取分会低一些。
其实只要在新疆参加高考,无论哪种方式录取分数线都低一些,一位喀什的汉族大姐跟我说,她儿子552分就考上了西安交大,如果在内地省份,这个分数不可能的。
但如果想在新疆参加高考,孩子必须有三年新疆户籍和学籍,否则没有高考资格。
小布是通过民考民,考入了江西师范大学,那时她的汉语水平还不过关,在新疆师范大学读了两年预科后,才正式到南昌读书,所以她实际共读了六年本科。
大学毕业后,小布还去北京做了两年苦逼北漂,后来实在受不了艰难的北漂生活,两年前回到了伊宁老家,现在在一家培训公司工作,月薪降到4000多,但每天只要打15元的顺风车,就可以回家吃手抓饭了。
小布家是北疆伊犁一户普通的维吾尔族家庭,世代长居伊宁郊外,目前家里有30亩地,一处3亩的庭院,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目前姐姐已经嫁人,弟弟还在昌吉学院念本科,每个月生活费1500元,由小布负责弟弟的生活费。
与村里所有人一样,小布家的庭院收拾得干净好看,大门两侧种满了鲜花与绿植,入门后是一处充满维吾尔风情的小院,屋后种满了果树与蔬菜,果园后面圈养着鸡羊,一派田园牧歌式的北疆农村景象。


上面四张图,分别是小布家的大门、庭院、果园、羊圈
这一处小小庭院,种着苹果、杏子、核桃、葡萄、桑椹五种水果,另收拾着西红柿、辣子(辣椒)、黄瓜、茄子、玉米、长豆角六种蔬菜,羊圈里则养着8只羊、6只鸡。
小布说,这处庭院能为全家提供充足的水果、蔬菜、肉食,只有在冬季时,家里才需要对外采购部分食物。
我这次在新疆跑了哈密、昌吉、乌鲁木齐、阿勒泰、克拉玛依、伊犁、阿克苏、喀什八座城市,农村地区基本都是这种庭院生活,户户都有一个大院子,家家起步二三十亩地,每家每户庭前院后都种满了蔬菜瓜果,小布家算是新疆普通人家的正常生活。
我随便举几个例子。
在昌吉木垒县张家沟,向导带我们去村里53岁的赵姐家拜访,跟她拉家常时,赵姐说他们家是上代从甘肃迁过来的。
甘肃从清末到1960年代,由于人口大爆炸土地不够用,一直有人不断往新疆迁居,尤其以东三县居多,这个东三县,指吉昌的吉木萨尔县、奇台县、木垒县,其实也不只这个县,我在新疆各地见的最多的外地人就是甘肃人,常常能听兰银官话。
53岁的赵姐
赵姐家连屋带院也有三亩地,院子里种着三棵苹果树、一棵杏树,每年每棵苹果树能收200斤苹果,三棵树共600斤苹果,一棵杏树能收100多斤杏子,家里人根本吃不完,村里人人有果树,送人也没人要,最后大多都烂在地里了。
赵家姐的苹果树
赵姐还在院子里开出一小片菜地,里面种满了萝卜、皮牙子(洋葱)、白菜、洋柿子(西红柿)、土豆、长豆角、香菜、西瓜、甜瓜、辣子(辣椒),一年收获的蔬菜瓜果同样吃不完,跟苹果一样,最后挑一些新鲜的吃掉,其它都只能烂在地里。
赵家姐的菜地
赵姐家另养了二十多只羊、两头猪,家中水果、蔬菜、肉食几乎能全部自给自足。
我在乌鲁木齐郊外农6师5连采访兵团职工老袁时,发现他这庭院情况更加夸张。
老袁生于1967年,今年58岁,再过两年就可以退休。他家是父母1958年从安徽阜南支边过来的,父母在新疆共生了5个娃,老袁排行老三。
作为兵团职工,老袁分有50亩地,退休后这些地会收回连队,但每个月会有5000块退休金,连队还给他分配了宅基地和菜地,这两种地是终身所有,退休后不会收回。

兵团职工老袁
我起先跟老袁在一处凉亭聊起他种棉花的往事,说到自己家的菜地时,老袁兴致高涨,说一定要去看看他家的宅基地和菜园。
老袁种棉花的事我们放在后面聊,现在重要的事,是看一看他的私人庭院。

老袁的宅基地有一亩大小,上面盖了间180平的平房,平房他现在一年才住几次,已经很少使用。平房对面就是他好几亩的菜地,里面种满了苹果树、梨树、葡萄等等20多株果树,另还养了几十只鸡、几十只鸭,种了十几种蔬菜。
除了没有养鱼,他家啥都能自己提供,活脱脱一处私人小农场。
他家葡萄架上的葡萄已经熟透,但他根本不去采摘,因为家里只有三口人,水果完全吃不完,老袁说,这些水果烂掉就烂掉吧,摘下来没有啥意义。
老袁家这些葡萄注定没人吃
我问老袁为啥不把这些水果拿去卖掉,他说别人来收水果,一棵果树结的果,也就能卖200块钱,20棵也就4000块,但他家平时就不缺钱,采摘水果还费时费力,拿去卖太麻烦了,还不如直接送人。
我去南疆那边溜达时,见到的情况也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庭院,庭院里种了些果树,只是南疆可耕地明显要少一些,问了几家都只有二十亩地。
这么逛下来,似乎新疆家家户户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小布说,并不是这样的,以前她们家就不是这样,这种好日子,其实也就从2019年到现在,才过了六年好生活。
是的,能做到今天这样瓜果蔬菜肉食无忧无虑,仅仅只有6年。
参观完小布的庭院后,小布跟我坐在客厅,细细算了笔家庭经济账。
小布家客厅,她家用手抓饭、烤羊肉串、馕、南瓜馅薄皮包子招待我们
“我们家以前不能在家门口种花,也不能在后院种蔬菜,因为没有水。”小布说,“缺水还导致我们家30亩地收益很低,我家里以前种20亩玉米、10亩红花,雨水不好的时候,玉米亩产只有300斤每亩,雨水好的时候,也只有400斤每亩,总产出也就3吨到4吨。红花好一些,10亩能收100公斤,每公斤大概能卖100元。”
我跟小布敲着计算器算了一下,新疆一年只收一季,按2018年玉米收购价不到2000元每吨计算,她家以前种地全年总收益,还不到两万元。
“以前种地也没有补贴,”小布补充说,“是最近五年才有补贴的。”
家里有鲜花、蔬菜、水果,能喂养家畜,这都是因为政府从伊犁河挖了条人工支流到附近,还给每家每户安装了自来水,才解决了水源问题。
没有水源,就没有一切。
我问小布现在家里的地亩产达到多少了?
小布说她不知道,因为土地按1000块钱一亩流转出去了,租地的人拿去种玉米和棉花,她家现在每年有三万块钱的流转费。她爸爸65岁了,出去打点零工,一年能挣两万多块,她在外面上班,一年有五六万,现在全家的现金流宽裕多了,瓜果蔬菜肉食也能靠院子解决。
她妈妈一直很爱收拾鲜花,有了水,家门口的鲜花才养得那么好。
是解决了水源和土地流转问题,小布家的生活质量才上了一个台阶。
在解决水源问题前,小布家的生活也挺不容易。
以前村里用水靠一口水井,井里的水连日常生活都不够用,冬天时井水还常常被冻住,造成生活和农业用水十分紧张,以至于地里收成不好、院子里也不能种蔬果来改善生活。
村里基建以前也非常差,村子里全是土路,一下雨,出去上个学,裤子鞋子袜子都湿透了,黄泥巴粘得到处都是。
因为缺现金流,初中时小布每到周末,还得出去摘棉花补贴家用,记得2013年左右,她们通常早上七点出门,乘坐一小时拖拉机到达棉花地——美国电影里,棉花通常齐腰高,但新疆棉花不到普通成年人的膝盖高,属于为机械化耕种而特殊培育的低矮品种——但恰好那个时间段,机械化还没普及到小布这儿,所以她们得弯着腰摘棉花,通常从早八点一直摘到晚上八点。
新疆的棉花地,比美国电影里的棉花地矮许多许多
小布每天能摘40-50公斤的棉花,她记得2013年时,摘棉花价格是1.3-1.4元每公斤,小布辛苦劳作一天,只能挣50-60元工钱。
手工弯腰摘棉花,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农活。
一位在新疆土生土长三十多年的哥们说,他2007年读大学时勤工俭学,跑去摘棉花挣钱,要背一个尿素袋子,大早上九点前就去田边集合,采棉花时要弯腰或半蹲,在大太阳下面暴晒十几个小时,一天下来,风吹日晒腰痛腿痛,他才采了十几公斤棉花,2007年的劳务费是0.8元每公斤,采一天他才能赚十几二十块钱。
采棉花需要徒手将棉絮从坚硬的棉桃中剥离,因为棉桃很是扎手,只能戴着手套采摘,在烈日下背着一个尿素袋子、戴着手套,以一个半蹲的姿势在农田保持十几个小时,全身大汗淋漓,又容易晒伤脱水,是城里人难以理解的辛苦。
采棉花还不适合高个子干,高个子弯一天腰累得直不起来,这份工作只有四五十岁的农村
妇女合适,她们个儿不高、体力好、吃苦耐劳,以前新疆人工采棉花的主力,一直以四川、河南的中年农村妇女为主。
那位三十多岁的新疆兄弟说,他采了那次棉花这辈子就再也不采了,真吃不了那种苦,但他亲眼见过那些妇女同志,她们能两只手采棉花,刷刷刷刷一下就采过去,速度贼快贼快。
小布说,不仅摘棉花苦,她们收玉米也苦,每次收玉米时,要先砍断玉米根,把玉米堆积在一起,再过去把玉米一个一个剥下来装袋,最后用拖拉机拖回家,中间需要不断地弯腰、起身、搬运。玉米长得高,钻进去收玉米像进了一个大蒸笼,汗水一会儿就会把衣服浸透。玉米叶还割人,像小刀一样在人脸上、手臂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汗水流进血痕里,又痒又疼。
这还仅仅是棉花和玉米收获时的农活,光种棉花的农活,就还包括:下种、打顶、脱钵、掐头、捉虫、摘桃、拔棉秆,没一件事情省心省力。
在没有机械化之前,从事农业,是极辛苦极辛苦的生存方式。
还好最近五到十年,新疆农业基本已经机械化了,以前买一台进口的采棉机,大概要500万左右,现在国产的只需要150万-300万左右,新疆通常一个村、一个连队会有一到两台大型机械,解决了以前那种痛苦的手工农业方式。
也因为机械化的出现,种地需要规模化,催生出一批农业公司或大农场主,需要大量土地耕种,新疆便出现成规模的土地流转,各地政府组织村民签合同,将土地几百几千亩统一流转出去,小布家才得以多了一笔现金流。
我在新疆阿克苏时,曾由当地向导带领,拜会过新疆最早引进农业机械的前辈。

上图这位阿姨名叫王丽铭,1943年生于上海,1961年就读于北京农机学院,1966年毕业。
因为中间发生文革,工作一直分配不下来,所以1967年时,她还曾去农垦部实习,给当时的部长王震写过材料,直到1968年,她和男朋友才正式被分配新疆农一师工作。
1968年9月4日,她和男朋友出发前结了婚,从上海坐了3天4夜的绿皮火车到达吐鲁番大河沿镇,在这儿找到农一师接待站,又从这儿乘坐大卡车,以30-40公里的时速在各种搓板路上颠来颠去,经4天3夜终于到达阿克苏农一师,从此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
因为是少见的大学生,她在1968年工资达到了53.56元每月,比连长都高3分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