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岁次乙巳,仲冬望日,时值国家公祭之典。举国上下,谨以明禋清酌、素俎玄香,昭告于南京屠城殉难三十余万同胞之灵,并及抗战捐躯之忠烈、罹祸之苍生。
溯自甲午以还,东瀛军国渐炽。恃维新之早成,怀蛇豕之贪欲。其昭和年间,竟以“共荣”饰其狼噬,借“亲善”掩其鲸吞。迨至卢沟衅起,淞沪血战,狼烟蔽华夏之天,铁蹄碎金瓯之地。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金陵城陷,虎踞龙蟠之所,瞬化修罗之场,六代绮罗之都,竟作阿鼻之狱。
钟山崩云,秦淮凝血,金陵古城,倏成鬼域。 忆自寇逼金陵,守军虽浴血巷战,终因力竭弹尽。城垣既破,倭酋松井石根麾下虎狼之师,弃万国战律于尘埃,背天地人伦于瞬息。初以“扫荡残兵”为辞,继行“屠绝黔首”之实。旌旗所指,非止锋镝相交之战场,刀枪所向,尽是褴褛瑟缩之黎庶。
其屠戮之状,可怖可愕,虽禹鼎铸奸,不能尽摹其万一。下关江渚,机枪环列如栅,驱民群至,弹雨骤倾。初则人浪排倒,继则血沫飞溅。婴孩衔乳而堕,老叟拄杖而仆。江水赭赤,三旬不澄,尸骸壅波,百里可嗅。中山码头、煤炭港畔,一日间殒命逾万。汉中门外,缚众如苇,火器齐鸣,二千余众顷刻毙命。鱼雷营、宝塔桥,屠场星布,腐胔塞途。
寇以活人为戏具,刺刀挑婴,赌其坠远,煤油浇叟,观其奔火。有缚父子相背,贯刀洞双躯,迫翁媪交跪,弹穿共殁。紫金山麓,倭卒竞“斩首百人”之赛,刳刃卷缺,犹拊掌相贺。水塘稻田,皆成血池,街衢巷陌,悉陈尸榻。自垂髫幼女,至耄耋老妪,多遭淫虐。有孕妇腹破胎挑,悬肠于树,少女轮奸至死,木楔塞阴。安全区中,虽悬异国旗幡,倭兵夜逾垣而入,掠妇呼啸而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内,惨啼彻宵,南京法院庭阶前,秽血凝紫。
寇如蝗集,破户穿墉。金银细软尽掠,粟米牲畜皆空。掠毕纵火,中华门至夫子庙,繁华百年之市廛,烈焰七日不绝。商务印书馆藏书楼,典籍万卷化蝶灰,古物陈列所珍玩,鼎彝千件载舸东。六代风流,碎于铁蹄,千年文枢,烬作焦土…
其间虽有义士仁人,然黑云压城,终难尽挽滔天之祸。金陵宿儒倪承尧,阖门十二口并饮刃于庭,犹抱祖谱怒视,城南茶商汤氏,护邻童匿于复壁,寇觉而火焚全宅。红十字会掩埋队,日收尸首逾千,车辇辚辚,往来于街市若运薪炭。僧侣收骨,诵经声混哭嚎,坤道裹尸,青袍襟染褐血。
尤可痛者,寇设“良民登记”之局,诱幸存者往领符帜。迨百姓鹄立长队,忽机枪四围,弹如雹下。所谓“登记”,实乃聚而歼之毒策。长江浪打浮尸,鸥鹭不食,钟阜烟笼荒冢,狐兔皆惊。至若屠城规模,非激战之杀伤,乃系统之灭绝。倭军事先印制“市民证”,陷城后凡无证者皆指为“败残兵”,立毙勿论。而领证者亦多驱至江滩,集体屠戮。
飞机撒传单伪称“安民”,实为饵聚流散,战车围广场佯言“训话”,顷刻火舌吞吐。屠夫日记自诩“今日处理万五千人”,报刊标题炫称“百人斩记录突破”。残杀有定额,焚掠有分工,此非溃兵之暴怒,实乃军国机器精密运作之灭绝。
四十二昼夜,地狱现于人间。晨昏无别,惟闻哀嚎断续,街巷莫辨,但见尸骸层叠。犬食人脂而眼赤,雀栖髑髅而声凄。秦淮画舫沉灰烬,钟阜松涛咽血腥。三十余万生灵,或为塾中学童,方诵“天地玄黄”,或为市廛贩夫,正秤柴米盐油,或为田间穑夫,待收越冬麦苗,或为绣阁待嫁,初缝鸳鸯衾枕…皆于屠刀之下,化为无名骸骨。焦骸残肢,混葬于江东门“万人坑”,碎颅断骨,永封于北极阁黄土层。
今招魂兮,何处招魂?江涛皆血泪所化,山岚尽悲气所凝。金陵城中,雨花石纹似血浸,燕子矶头,夜夜磷火若星繁。此非天灾,实为人祸,此非战殇,乃谓尽屠。白起坑赵卒,尚留襁褓,扬州十日屠,犹存街陌。然倭寇之暴,掘坟焚尸以灭迹,胁逼伪报以欺世,是欲使三十余万生灵痕迹,永消于天地间也!
悲夫!苍天眛眛,胡忍睹此修罗场?后土茫茫,竟难藏彼孑遗民? 钟山残阳,常映当日血色,石城寒月,仍照昔年骨霜。谨沥肝肺为辞,和血以书,焚告于三十余万同胞灵前:尔躯虽朽,尔冤不朽;寇迹可掩,史证难掩。长江万里,皆作祭酒;神州亿兆,同此心殇!魂兮魂兮,其识之乎?其恸之乎?
伏维尚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