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拘无束，天马行空。

 

一

 

1992年1月19日，深圳长冬阴冷，还有两天，便是节气大寒。

 

然而，《深圳特区报》记载这天的通讯开篇却写道：一月的鹏城，花木葱茏，春意荡漾。

 

春意来自驶入深圳火车站的绿色专列，来自专列走下的88岁老人。

 

这是邓小平第二次视察深圳，到驻地后，他谢绝休息，“到了深圳，我坐不住啊，想到处去看看”。

 

那天是星期天，城中寂寥少人。长风掠过安静的街道，吹起了礼仪小姐的长发。

 

他看到了宽阔马路纵横交错，看到了银色楼宇耸入云端。在皇岗口岸，他站在深圳河大桥桥头，长久远望香港。

 

在国贸中心大厦53层旋转餐厅，他俯瞰深圳，巨大的城市苏醒过来，缓缓回望。

 

他说，深圳重要经验就是敢闯。没有一点闯的精神，没有一点冒的精神，没有一股气呀、劲呀，就走不出一条好路。

 

1月23日，他从蛇口去珠海，转身分别后，忽又转过头来说：“你们要搞快一点。”

 

1992年的故事于此按下开始键，风驰电掣的情节即将到来。

 

当年3月26日，《深圳特区报》的陈锡添写下通讯《东方风来满眼春》，30日，央视新闻联播报道南巡之行。

 

第二天，全中国报纸都在转发《东方风来满眼春》，举国目光向南。

 

海天出版社出版了《1992年邓小平与深圳》，原本是有关部门内部发行，结果全国新华书店都跑去订购。

 

第一版十万册一抢而空，两星期后又加印十二万册，排队者仍无边无际。

 

队伍中，有人感叹深圳纸贵，另一个人说，整个深圳都贵了，第三个人说，整个国家都贵了。

 

3月起，全国各地考察团奔赴深圳。

 

数月内，超一百万人考察深圳。最繁忙时，政府曾同时接待六十个考察团。

 

考察团中有部长、省长、市长，有县长、镇长、乡长，此外还有三十八名少将和二十六名中将。

 

许多官员考察深圳回去后，干脆放弃官职再闯深圳。他们说，深圳空气都是自由的，“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

 

追逐春光的人们，奔跑在1992年的深圳。

 

他们穿过工地飞扬的尘土，听闻夜晚炸石的雷鸣。

 

还有人记起第一次来深圳，在香蜜湖到火车站215路公交上，听到那句广播女声：同在一方热土，共创美好明天。

 

当年3月，郭台铭在深圳黄田的富士康工厂开建。

 

他带领员工，按台湾风俗，在荒土上摆桌焚香，举办开工仪式。

 

一年后，在龙华区齐人高的杂草堆旁，郭台铭对地方官员说，“看得见的土地，我都要了”。

 

在深圳另一侧，1992年的华为启用工号制，1号是任正非。

 

当年，任正非第一次去美国考察，最后一站是拉斯维加斯电脑展。

 

白日，电脑展科技动感屏幕闪烁。夜晚，赌城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回国飞机上，任正非看了部西部电影，电影结尾，主人公绝望纵马，一往无前。

 

归来后，华为决定冒险开发交换机。当年，华为销售额破亿。

 

无数梦想在1992年的夏天发酵。

 

太太口服液创始人揣着9万元买来的药方奔走街头；健力宝在巴塞罗那赛场送出奥运金罐；深圳城郊的笔架山上，简陋的南方制药厂升级为三九集团。

 

两年后，999霓虹广告在纽约时代广场亮起，那是那里百年来第一块中国广告牌。

 

1992年5月1日，李嘉诚创立深圳长和实业公司。他说，以后请人必须懂普通话。

 

他在集团中报中指出，中国发展前景非常广阔。他将拿出25%资产，投资内地。

 

一个月后，深圳南山的地标建筑海王大厦，举行奠基仪式。

 

它将长久耸立在几代深圳人记忆中。

 

大厦楼体上有一特殊雕塑：海王持三叉戟，骑马破空而出。

 

天马行空的1992年，夏天分外燥热。

 

那年6月28日清晨，深圳主干道深南大道与红岭路交叉口，竖起了巨幅小平画像。

 

画像底端是蒸腾红云，一侧引用南巡讲话：

 

“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

 

二

 

1992年春天，深南大道北侧，锣声从香蜜湖附近的赛马场内传来。

 

闸箱打开，9匹赛马急驰在815米长赛道上，数千观众一片欢腾。

 

开赛前，许多人购买兑奖券“猜头马”。中奖者可凭副券领取奖金，规则效仿香港。

 

数月后，广州如法炮制，有年轻人中奖5万，路透社、法新社、共同社报道此事，称这是资本主义东西，在中国从没见过。

 

广东官员回应称：马在哪里都可以跑，它不姓社，也不姓资。

 

马蹄声疾。赛马场向东不远，便是1990年试营业的深圳证券交易所。

 

深交所试营业一年多，门庭冷落，股民还没有赛马观众多。

 

南巡过后，股市急速升温。

 

5月21日，上海股票交易价格全面放开，股价3天暴涨570%，那一天被称为中国股市真正起始日。

 

深交所内，第一批中国股民开始云集。他们迷恋打新，即申购即将上市的新股。

 

1992年夏天，深圳宣布发售新股抽签表500万张，每一张身份证能买一张抽签表，一次限购10张。

 

官方将从500万张表中，抽出50万张中签表，每张中签表可认购1000股新股。

 

消息像海啸般从深圳向全国扩散。

 

股民计算，新股上市价格可翻10倍，那些表格就等于宝藏门票。

 

百万淘金者南下，深圳车船票价飞涨，25元船票涨到100元，30元汽车票卖到200元。

 

深圳大小宾馆内，住满了抢购表格的人。

 

黑吉辽驻扎在天池宾馆，北京人安营在帝豪酒店，深圳街头所有带“股”字的书被一抢而空，排队用的小板凳售价翻了五倍。

 

《投资者》杂志当年报道称，“沸腾了，整个城市在股票的旺火热浪之中”。

 

德隆老板唐万新，从乌鲁木齐雇5000人来深圳排队，打的旗号是请他们到深圳旅游。

 

5000人昼夜轮岗，买到抽签表就交给德隆。

 

多年后，唐万新坦言，“到1993年3月份，我就赚到了5000万元至7000万元”。

 

随人潮南下的还有大量包裹，包裹中多为成捆身份证。

 

许多排队者到深圳第一件事便是去邮局领包裹，那里装满了亲朋的期望。

 

8月7日，深圳全城21个证券营业所，门前都排起了数万人长龙。

 

长龙中人身份各异，从知识分子学生，到农民和打工者，男女老少，人间百相。为防插队，他们前胸贴后背抱成一串。

 

深圳白昼轮转，长队躁动如蛇。8日傍晚，大雨倾盆，但队伍无人离去。

 

两天后，表格正式发售，营业厅工作人员回忆，她坐在柜台内，看到人群像潮水一样压过来。

 

天气燥热，递进柜台的钞票都在滴水。

 

最终结算时，点钞机失灵，工作人员不得不把纸币摊于桌面，用卫生纸擦干。

 

500万张表格，当日一抢而空。售价100元表格，黄牛炒到1000元，仍瞬间卖光。

 

数十万排队者不愿散去，最终在8月10日晚引发混乱。

 

深圳印刷厂连夜开工加印表格，将次年的500万股提前发售，才稳住局势。

 

那个混乱长夜，最终引发中国股市第一轮熊市，并推动了证监会成立。

而从更高维度回望，那个夜晚是巨浪的起始。

 

当年，全国房地产公司增加了10倍，贸易公司增加了100倍。北京每个月新开公司2000家，半年后，全市库存工商执照用完，只得紧急向天津调运一万个救急。

 

人民日报刊登评论《要发财，忙起来》。

1992年，人们见面，开始爱笑着说：恭喜发财。

 

三

 

1991年，风靡全国电视剧是《外来妹》，而1992年夏天，最火电视剧是《小龙人》。

 

南下淘金的人们，一头闯进天马行空的盛夏，那一年的故事，写满现实与魔幻。

 

1992年，任正非北上招人，下属称人招多了也没事干，任正非大怒，“我叫你招你就招，没事做，招来洗沙子也可以。”

 

1992年的深圳，如饥似渴般呼唤人才，并引发了那一年用人狂潮。

 

那年，《光明日报》刊登最多广告是招人，各省党报都比赛似地登出招聘广告。

 

深圳有公司发布双语广告，向全世界求才，并豪气称薪酬保证高于原所在国。

 

一路向南成为那一年专属浪漫。南巡过后，超4000万人流入广东。

 

6岁的周笔畅，随父母从长沙迁居深圳，13岁的汤唯，因父亲南下，转到深圳红岭中学读书，短短两年，粤语便突飞猛进。

 

1992年夏天，湖南攸县的谢吴艳，劝说老乡花4万元，在深圳承包了一台出租车。

 

此后，攸县人大举南下，号称一人带一户，一户带一族，一族带一村。

 

巅峰时，深圳攸县司机超8000人，每年创利6亿元，寄回家乡4亿元。

 

这是那年夏天无数神奇故事中的一个。而故事中那些过客，最后都成为了深圳人。

 

1992年盛夏，天南海北过客，聚在深圳荔枝公园附近的大家乐舞台。

 

舞台四野没有高墙，没有安保，没有明星。只要勇敢便可登台唱歌，台上台下时常混唱一团。

 

歌声飘出舞台，越过山坡，消散在楼宇间。年轻的城市窈窕多情。

 

1992年，江西女孩胡晓梅来深圳打工，最后自荐成为深圳电台主持人。

 

她的节目名叫《夜空不寂寞》。此后15年，这个节目一直保持着深圳最高收听纪录，被誉为“中国南方广播奇迹”。

 

节目开始，她总爱说，“在这样深的夜里”。

 

她知道，这座新兴的都市，承载太多光荣与梦想，也缠绕太多漂泊与寂寞。

 

广东电视台音乐总监李海鹰，1992年时，写了那首《走四方》。

 

韩磊的歌声低沉又寂寥，回荡大街小巷。

 

行路人迷茫走过村庄，斜阳落下回来，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

 

迷茫的、亢奋的、欣喜的人们，走过炙热的、波荡的、飞快的深圳1992。那些撕碎的、扭断的、突破的，将长久改变中国。

 

1992年5月，黑龙江穆棱县文联主席蒋开儒，揣着2000元南下。那年，他已57岁。

 

他在深圳一家企业文工团找到临时工作，并在报纸上发表了首诗《闯世界宣言》：

海阔天空想怎么美／你就怎么美

 

那年冬天，南国没有风雪。

他写了首歌，名叫《春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