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6日,徐静波在天津举行的第十六届中国制造业国际论坛上,发表了题为《日本企业的转型创新给中国带来什么样的启示?》的讲演,对日本企业的转型途径与创新成果,进行了系统分析,并对中国企业提出了建议。
口 述:徐静波 亚洲通讯社社长
来 源:静说日本(ID:jingshuoriben)
谢谢大会组委会的邀请,让我再度出席“中国制造业国际论坛”,并作这一场主旨讲演。
去年,我在这一个讲台上说过一句话:“华为的手机主要是在日本研发的”,说完这一句话,我发现不太对劲,因为触动了一些网友的神经,至今还有人在网上骂。
刚才在茶叙时间,几位企业家跟我说:“徐先生,去年你说的这一句话,其实是给中国的制造业服了一帖清醒剂,让大家看到了中日两国制造业的距离,也让大家知道了日本其实并没有失去20年,我们需要向日本学习。”
我说,我不是一名经济学家,但是,作为一名日本经济与产业的观察者,我想能够给大家带来邻国发展的最新动态。
去年这个时候,大家还没有感受到中美贸易摩擦带来的巨大压力,但是,今年的这一次国际论坛,1400多名与会者,我发现大家的脸色有些凝重。
前些天,我在东京给日本经济团体讲中国经济的现状与前景时,日本的企业家跟我说,你们中国人太在乎美国人的打压,日本已经跟美国打过6次贸易战,每打一次,我们表面上是妥协一次,但是,其实我们背地里是努力一次,结果我们是越打越勇,打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当然现在被你们中国超越。
所以,我今天想说的是,我们需要打起精神来,我们中国的制造业必须实现伟大而艰难的转型,中国制造业转型成功了,那么中国经济的基础就扎实了,我们的未来就不再担忧别人的打压。
在上午的圆桌会议上,中国工程院制造业研究室主任屈贤明院士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中国工程院曾经组织了50多位院士,将中国的制造业与日美德等先进国家的制造业进行了比对,得出的结论是,在26个产业中,我们中国占绝对和相对的优势的有60%,还有40%是日美德等发达国家占优势。
短短的几十年,中国的制造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已经取得了相当了不起的成绩。但是,我们要研究,我们的短板在哪里?也就是说,40%的部分,我们缺什么?
屈院士是《中国制造2025》的主要执笔人,他给我们揭开了谜底:中国缺基础技术与基础材料的研究。我们的高铁已经做到了世界第一,但是高铁的轴承等核心零部件还需要从日本进口。特朗普为啥不打压中国的服务业,而专门打压中国的制造业?他就是看中了中国产业发展的瓶颈。
我们中国现在面临着经济滑坡、设备投资减少的压力,在这一种压力中,制造业是首当其冲,有些企业陷入了困惑与彷徨。借着今天的机会,我想跟大家来聊一聊日本当年在经济遭遇泡沫经济崩溃与危机打压时,他们是如何应对的?如今又是在朝哪些方向转型?
日本在70年代、80年代时期,跟5年前的中国一样,谁都相信“明天的日子一定会比今天好”!但是,到了90年代初,泡沫崩溃,日本出现了严重的产能过剩、房地产市场暴跌、银根收紧、出口受阻、内需市场萎缩、GDP负增长的困境,情况比我们现在要糟糕得多。
日本那个时候怎么干?企业相互合并,抱团取暖过寒冬。130多家城市商业银行逐渐合并为几大银行,150多家钢铁企业合并为三大集团,把产能压缩到最合理的状态。
到了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发生,日本企业选择的一条路,就是“走出去”,所以,90年代末到20世纪初,出现了日本企业投资中国热。日本在海外现在有7万家企业,在中国就有3万5000家,一半的鸡蛋放在中国这个篮子里。
到了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冲击波来袭,日本采取的对策,就是“抛弃”,把白色家电、电脑、甚至手机等他们认为是中低端的产品扔掉,厉行背水一战式的转型。
经过近10年的努力,日本企业现在转型是否成功?我们只能说,还在半路上,但是已经看到了成功的雏形。
第一是控制上游,主要是控制先进材料和先进制造设备;
第二是占据中游,主要是研发核心零部件;
第三是放弃下游,也就是说,尽量少做终端产品,因为中国、韩国甚至东南亚一些国家都已经做的很好,日本再参与竞争,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和价值。
那么,日本是如何来控制上游的?我来举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例子。
今年7月,日本政府突然发动了对韩国的贸易打压,限制三种半导体材料对韩国的出口。这三种半导体材料是:
1. 高纯度氟化氢(主要用来切割半导体基板,在半导体产品制造中,使用氟化氢的次数多达十多次。)
2. 氟化聚酰亚胺(用于电视、智能手机中OLED显示器薄膜等,没有聚酰亚胺就不会有今天的微电子技术)
3. 光刻胶(显示屏上色彩斑斓度取决于彩色薄膜颜色,而彩色薄膜颜色必须由光刻胶来完成)
由于半导体产业占据韩国出口的20%以上,而日本控制了这三种材料的全球70-90%的份额,因为这三种材料遭到日本的限制,韩国的电子产业受到了重创。
世界上难道除了日本,就没有其他国家的企业在生产这三种材料吗?有,我们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的企业也在部分生产,但是据说是纯度不够,难以符合韩国企业的要求。
这一个事例说明了一点,日本为何要拼命控制上游产业,因为控制了上游产业,等于是控制了产业的命脉。
所以,日本企业每年投入巨额的资金从事基础研究,不只是为了诞生几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而是为了坚持走“技术立国”的道路,因为日本社会从政府到企业,都有这样的一个基本共识:日本是一个缺资源的国家,唯有拥有世界最前端的技术,国家才会立于不败之地,企业才能拥有国际竞争力。
半导体产业是影响世界未来的最核心的基础产业,我们看到,在整个半导体领域的19种关键材料中,有14种,日本的产能占了全球50%以上。
除了材料之外,日本还注重于精密仪器的研发生产。2018年,全球15大半导体设备厂商中,日本占了7家。在半导体生产设备市场份额中,日本占30%左右。从每个设备的份额来看,日本拥有10种超过50%以上份额的市场垄断性设备。
所以,屈院士在讲演中,也特别提到一点,中国现在最缺精密检测仪器设备,这是我们中国工业的最大短板。
占据上游产业之后,日本企业在转型中,依据他们的技术实力,也在努力地控制中游产业,也就是核心零部件的研发生产。
这几年,我们似乎看到日本的制造业在走下坡路。为什么大家有这一种印象?因为日本那么著名的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甚至是电脑品牌,都被我们中国企业收购了。
但是,我需要提醒大家的是,日本企业抛弃了这些终端家电产品,但是并没有抛弃半导体技术。为什么这么说?我们来看看华为手机的例子。
大家一听我又聊华为手机,一定会笑,但是这一次请不要笑。
日本有一家十分权威的经济媒体《日本经济新闻》——不是我们亚洲通讯社发行的《中国经济新闻》,我们报纸体量太小,《日本经济新闻》在今年5月,在美国打压华为最为激烈的时候,请了一家专业公司对华为的最新手机进行了解剖,想搞清楚到底没有了美国提供的零部件,华为还能不能生产手机?
解剖结果发现,在华为手机1361个零部件中,美国制造的零部件只有15种,占比0.9%。中国制造的零部件是80种,占比4.9%。而日本制造的零部件达到869种,占比为53.2%。
华为日本公司告诉我一个数据,2018年,华为从日本进口的零部件总额为7300亿日元(约480亿元人民币),占到了中日贸易总额的5%左右。而2019年,这一数字将超过8000亿元日元(约530亿元人民币)。
去年的时候,我给大家说过一句话,我说我最敬佩的中国企业家是任正非先生,当中国的企业都在收购日本淘汰的生产线的时候,他悄悄地出高价买人家的“头脑”,雇佣了400多位日本的手机工程师,在日本建立了2家研究所。
现在,这个数字要做修改,到目前为止,华为在日本雇佣的日本人技术人员已经达到1500多人,在东京、横滨、大阪建立了4个研究所。
华为作为一家跨国企业,实行“全球采购全球销售”,是一种基本的商业模式,苹果如此,索尼也是如此,不足为奇,相反地更能凸显一家跨国企业的实力。
从这一个事例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华为手机对日本的依赖程度,同时我们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出,日本企业依靠它的核心零部件,一直在闷声发大财,这就是日本企业控制中游的战略。
所以,我跟日本的政府官员说,你们不要打压华为,中日两国政府达成了共同开发第三方市场的协议,华为是这一协议的最佳实践者,也是最大的成功者。中日两国只有实行产业互补,才能共闯天下。
那么,日本企业到底是如何转型的呢?我来给大家举几家日本著名企业的例子。
首先是索尼公司。索尼公司在抛弃了电脑等电子产品之后,重点发展电子零部件产业。譬如,索尼的传感器目前占据了世界53%传感器市场,一度曾经达到过70%。
同时,索尼积极拓展与教育、音乐、烹饪机器人、陪伴者等相关的产品开发,做未来生活的倡导者。我们现在比较少看到索尼的终端产品,但是,索尼在2018年的利润额创下了近20年来的最高值。
其次是NEC。NEC公司是日本最早做商业电脑的公司,其在国际IT领域,有着巨大的引领力,是日本最大的IT与AI方案的提供商。
它早在10年前,就抛弃了电脑事业,全力构建全自动驾驶系统,开拓宇宙空间通讯系统,注重人脸识别技术研发,NEC是2020年东京奥运的最主要的电子服务商。前不久,NEC公司开始着手飞行汽车管理系统的研究,他们预估到10年、20年之后,人类社会需要这一套系统。
再来看看东丽公司。这是世界最大的一家纺织品制造企业。纺织品制造企业如何转型?它利用纺织技术向材料企业转型,东丽公司研发的炭纤维材料,现在已经是波音787的机体材料,而且还开始用于汽车车体制造。东丽公司还参与健康产业,日本厚生劳动省已经批准了东丽公司的一项医疗技术进行临床应用——用一滴血查癌症。
我在讲演中,曾经多次提到富士胶卷公司。当数码相机浪潮来临,人们不再亲睐于胶卷的时候,柯达破产了,富士胶卷则寻求凤凰涅磐。它充分利用胶卷的药膜技术,研发新药和化妆品。利用图像技术,开发出新型的医疗诊断系统“REiLI”。上午的圆桌会议上,富士胶卷的中国创新中心所长徐瑞馥女士介绍了富士胶卷的最新创新成果。
我相信,富士胶卷未来引领世界的,绝对不会是那一套医疗诊断系统,而是iPS细胞生产设备,因为富士胶卷已经是世界iPS细胞生产设备的最大的专利拥有者,而未来数年内,iPS细胞治疗将会结束临床试验进入临床治疗,世界的医疗将进入器官再生治疗阶段。因此,毫无疑问,富士胶卷它最终会转型为一家杰出的再生医疗公司。
我们抛弃了胶卷,发现现在也开始逐渐在抛弃数码相机,因为现在智能手机的照相功能是越来越高清。富士胶卷痛苦完了,接下来轮到佳能痛苦。
大家知道,佳能是世界数一数二的照相机制造企业,但是,这几年,相机的销售量直线下滑。怎么办?佳能也只能转型!它向哪里转?向医疗产业转。它收购了东芝的医疗设备事业,在东芝优秀的医疗系统基础上再结合佳能独有的照相与成像技术,开发出了世界最先进的PET-CT。佳能还不满足,它还向另一个领域转型,那就是宇宙产业。2017年,佳能利用高超的照相技术研发的低轨卫星发射升空,预计能开拓出30亿美元规模的小型卫星市场。
以上几家日本企业,都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企业,从他们的转型创新中,我们可以发现一条规律,那就是,日本企业的转型创新,不是“破旧立新”,而是在已有的技术基础上实现的转型创新。
这一点,很值得我们中国企业学习参考。你不要看别人在做什么?而是要想“世界还缺少什么?”只有带着这一种情怀和创意,才能不断地研发与生产出“世界唯一”或“比别人更好”的材料与产品,而不是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跑。
跟着别人屁股跑,是跑不过人家的,因为日本企业的转型,大多是站在高速公路的十字路口选择转型,我们中国许多企业还站在一级公路的十字路口选择转型,起点不一样。
所以,我们要选择“弯道”,“弯道超车”是有风险的,但是也是唯一能够超越别人的途径。这个“弯道”,就是研发别人还没有的东西。所以,中国企业必须加强基础研究,必须拥有自己核心的技术。这个转型创新的过程会很漫长、也很艰辛,但是我们必须沉下气来走,而且必须走下去!
由制造业国际联盟和中国机械工业企业管理协会共同主办的“中国制造业国际论坛”,今年已经是第16届,这是中国制造业的创新盛会,也是中国制造业的守护大会。
我在这里要特别感谢承办者——天津爱波瑞公司董事长王洪艳女士,因为她的奉献与努力,才有了中国制造业的这一个灿烂的舞台。刚才她问我:“中国企业在转型创新中,如何体现精益化管理?”
我跟她说,除了思考“世界还缺什么?”之外,还必须考虑“我们这么辛苦,如何才能赚得更多?”。
为什么我会特别提到这一点?我告诉大家一个数据,这个数据是福布斯提供的。2018年,中国大型汽车制造企业,包括东风、一汽、广汽、吉利等加起来,利润总额是137亿美元。同样是2018年,日本丰田汽车公司一家企业,利润额达到250亿美元。
这就是说,中国这么多的车企加起来的利润,还只是丰田一家公司的大约一半,而我们的规模和员工数要远远超过丰田,人均利润额差了将近5倍。
所以,中国制造业要做强,不能只看“量”,更要看“质”,不能只热衷于市场占比,更要关注利润率,赚到多少钱才是本质。所以,中国企业在转型创新中,还要向日本企业学习精益化管理,把“质”与“量”实现最完美的融合统一,让精益化管理,成为企业的生命管理!
只有这样,经过10年或许更多一点时间的努力,中国才能成为世界制造业强国。这是我们共同的梦想,在座的各位都是中国制造业的巨头,你们的努力,将会创造中国灿烂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