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中江到达旺——入伍和第一阶段参战经历
编者按:1962年10月20日,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第一阶段作战,在克节朗地区打响。西藏军区藏字419部队担任主攻,陆军第11师主力担任战役预备队,该师除部分连队配属主攻部队直接参战外,还抽调大量兵力,徒步翻越崎岖山路向前线扛运炮弹,全力以赴做好战勤保障。此战,我军全歼印军第七旅,生俘其旅长达尔维准将。克节朗战役胜利后,第11师与藏字419部队分数路乘胜追击,四天后进抵藏南重镇达旺。
我叫张明孟,曾在陆军11师31团1营服役,是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和1965年及1967年亚东中锡边境乃堆拉山口、卓拉山口、东巨拉山口、则里拉山口边境军事斗争的参与者。
我是1962年7月从四川省中江县参军入伍,刚到部队就发生了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然后就参加了这场战争。
在征兵动员的时候,只说印度要跟我们打仗了,蒋介石也在叫嚣反攻大陆,我们学生么,就是想出来看一看,想报效祖国,因为当时参军是非常光荣的事。
当时我们班里面的同学,参军的一共有五个人,除了我,还有李强荣、张纯文、卢德理(后在部队改名卢军)、龚贤龙。我们五个人既是同学,又是战友,可惜的是,李强荣在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
当年入伍的时候,我们四川主要是中江县的兵,也就是黄继光家乡的那个县;另外一批是重庆的,就是现在的大重庆市,这两批都是西藏军区的兵。
当时县武装部组织文艺团体,给我们开了一个文艺晚会,演出的话剧就是《英雄黄继光》。
重庆兵和中江兵,是在成都会合的,我们是西藏军区新兵团的3营8连。
当时接兵部队的干部跟我们说,这一次接的是汽车第16团的汽车兵,后来到了川藏线上的波密,因怒江发生泥石流,等待了一段时期,具体待了多长时间已经记不起来了, 但记得是在这段时间学习了队列训练,战术动作和卫戍条例,还学了站军姿和站岗。当时中印边界紧张,按照上级的命令,就把我们这批新兵全部补充战斗部队,就这样,我们这批兵就到了陆军第11师。
我们是沿川藏线,从昌都方向进藏的,从我入伍到战争第一阶段,中江—成都—波密—拉萨—日喀则—江孜—错那—克节朗—达旺,走过的地方基本是这个顺序,日喀则是我们师部所在地,当时开了一个简单的欢迎新战士的欢迎会,然后就分到各团去了,我们分到第31团的就到了江孜。
当时新兵分配的时候,也没管那么多,就直接这些人到第33团,这些人到第32团,那些人到第31团,就这样子分成三堆,都分下去了。我当时被分配在第31团1营1连,那时班的编制是11到13人,我所在的班是11人,有四川兵,陕西兵,河南兵,甘肃兵。有些人分到了第33团,也就是后来打邦迪拉的那个团。
进藏以后,我们这些从内地来的新兵,就遇到了高原反应,我们坐车沿着川藏线进藏,过雀儿山和昌都那里的雪山,都是缺氧的地方,接兵干部也给我们提前讲过一些注意事项。到了拉萨,明显感觉跟内地有很大的差别,到部队后,我们从拉萨到日喀则,日喀则到江孜,回到日喀则后再到拉萨,又从拉萨到错那,这一路上全有高原反应,缺氧时候主要的感觉,一个是头痛,再一个是胸闷,第三个是喘不上来气,非常不好受。
当时我们装备的轻武器,班长副班长是56式冲锋枪,也就是后来说的AK47,战士装备的是56式半自动步枪,因为部队当时急需换装,部队的老兵,比我们新兵稍早一点就领到了新装备,在这之前,部队装备的步枪是53式步骑枪,就是那种三菱刺刀的,冲锋枪是53式,苏联的那种折叠托的,后来因为要打仗,就临时提前换装了。
记得当时遇到过藏字419部队的第154团,他们在扎木,也没有换装,拿的还是53式的枪,轻机枪还是那种带转盘的,当时情况紧急,有些部队没来得及换,也要看执行的任务,66年我在成都,看见50军使用的还是老式的装备,我们的新枪都使用好几年了。
我们配备的弹药,一个人是四个弹盒,一个弹盒是40发,四个弹盒就是160发子弹,然后枪里面可以装10发,加起来就是170发左右。
另外每个人配4个手榴弹,那种手榴弹是攻- 42式,没有木把,是弹簧式的,地瓜形状的,一直到打完反击战,1963年的时候又换成木柄手榴弹。
我们这批新兵,从入伍后到参战,基本就说不上什么训练,我们只是到部队以后,在拉萨的一条河岸边的一个沙滩上把枪领到手,当时枪上还有很多的黄油,还没来得及擦干净,每个人发了3发子弹,教一教,然后班长说一说,三点一线,缺口对准星,然后对着靶子的下沿中央,只要会扣扳机,会装子弹,就行了,然后每个人扔了一颗手榴弹,这就算是对新兵最基本的训练。
当年西藏军区退伍的老兵,走到中途都被拦下,都再次回到部队,要打仗了,当时第11师正在中尼边境打界桩和剿匪,是仓促之间调到这边的,非常疲劳和辛苦。
再后来就到了临上前线之前住的错那县下了车,我们的供给、补充都在错那,刚来时身上穿的,都是出发时候的单衣,到了喜马拉雅山,天气非常的寒冷,冻的人吃不消。
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的第一场仗是在克节朗打的。
克节朗战斗,我们第31团,也就是我们第11师所属部队参战了,我们营担负为前方的部队,就是为藏字419部队运送炮弹的任务。10月19日傍晚,我们进行了轻装,除了武器弹药,背包和其他东西都不带,在错那领上炮弹,就向克节朗进发。
我们是在天最黑的时候往上送的,要求在11月20号天亮之前,必须把炮弹送到阵地上。我们背的炮弹,120炮弹是两个人一发,其他炮弹是一个人一发,背炮弹,是用背包带一头拴住引信那一头,另一头拴住尾部,就像背背篓一样紧贴在身后,那一带的山路非常的艰险,非常的崎岖,而且在夜间,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部队就这样小心地在山路上往前赶。辛苦大家养成点点点的习惯,谢谢。
11月20号的凌晨,把炮弹送到阵地以后,在返回的途中,听到我们的身后炮声轰隆隆地响起来了,我们心里想,战斗已经打响了。我们这批新兵,当时因为没有经过战争,也没有见过啥子,心里头对打仗什么样也不知道,你说怕嘞,也不怕,你要说不怕,也是假的,因为毕竟没参加过战争,心里面没有参加战争的心理准备,心里头还是有些慌,到了前线,听到炮声响了以后,反而不太紧张了。
我们第31团当年参战的时候,三个营的建制是没到齐的,1营2营参战,3营因为在藏北剿匪,没参加上战斗,战争结束过后,又把我们1营1连的新兵、2营4连的新兵,都补充到3营去了。
克节朗战役打响以后,就正式进入战争了,进入了战场,这个时期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吃东西,饿了就吃炒面,干粮袋里面装的就是干馒头和炒面,另外还有生米和面粉,那时,每个班里面有两口行军锅,所谓行军锅,就是后来的铝锅,一口锅能够煮一个班的饭,班里面对一些佐料都进行了分配,比如张三带酱油,李四带盐巴,王五带什么带什么,还有带火柴的,这些每人都分的有任务。
在行军途中,如果时间允许,能煮熟的,就煮点儿面块儿,吃一点热的;如果时间不允许,就只能吃干粮袋里的熟粮,喝一点冷水,因为行军途中没有现成的柴火,要煮饭就得先去找柴火,等把柴火找来把火打燃,就已经几分钟十来分钟了,所以说这个时间非常的短,最多半个小时要煮好,才有吃的可能性,如果半个小时之内弄不好,那就吃不成了,有时候面块儿煮熟了,命令下来,都没来得及吃就倒掉,马上行军前进。
当时是战争时期,不像平时,一日三餐不能按时保障,有时一天吃两顿,有时一天一顿饭也吃不上,更不可能按时开饭,整个战争时期都是这样,这种情况我们从开始就已经习惯了。
我们从克节朗运送炮弹返回以后,不是返回部队驻地,而是向着达旺方向前进,因为达旺那边,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要求我们当天晚上就要赶到达旺,因此,部队接到上级命令,就立即往达旺赶。
我们到了达旺以后,达旺的空降场,也就是印军空投军需物资的地方,当时已经被我们的友邻部队给占领了,达旺空降场上面,一片的雪白降落伞,那些军用物资,一堆一堆散落在空降场上,我们一切都来不及顾,只顾着往前赶路,经过一天多将近两天时间的徒步行军,每个人的脚上都打起了泡,腿也已经走不动了。
这个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坚持、坚持、再坚持,一路强撑着,赶到了达旺河的西岸。
二、达旺待命与印军的疯狂炮击
编者按:1962年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第一阶段结束后,我方主动停火,向印度提出和平解决边界争端的三项建议,等候印度的回应,后为印度所拒绝。在此期间,东线部队积极组织战场建设,赶修错那至达旺的急造公路,第11师、藏字419部队在达旺一线集结待命,第130师、第55师相继从后方车运战区,完成了第二阶段自卫反击的战役准备。11月14日,印军在东段瓦弄方向首先向我进攻,第二阶段反击战斗打响,按照前指既定部署,第11师开始实施西山口-德让宗-邦迪拉方向的大纵深远距离战役迂回,奔赴著名的贝利小道。
克节朗战役后,我们一路追击到了达旺。
这时上级指示我们,克节朗胜利以后,印军是不甘心失败的,还要再战,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做好再次战斗的准备。
我们连在一个半山腰的地方住下,一面修防炮洞,一面等待上级的命令,随时准备出发,准备战斗,接着我们又接到上级的指示,周总理和我国外交部,准备和印度总理尼赫鲁,举行中印边境谈判,要我们在原地待命。
当时我们周总理不是说了嘛,如果尼赫鲁来北京不方便,总理可以去新德里。战后总结的时候,有六个字,就是“有理、有利、有节”,全面总结了我们在这场战争中的方针和经验。
达旺这里,离印军据守的西山口很近,这个期间非常恼火,我们一点也不能暴露,因为印军随时可能从西山口方向对我们炮击,我们又没有接到命令,也不能还击,也不能有其他的动作,所以就只有挨打。部队住的地方,敌人如果发现有一处冒烟,或者有一点火光,成串的炮弹立即就会打过来。
在山上待命期间,我们部队有些战友,就这样在炮火袭击时牺牲了,我们连和其他连队,都发生过战友牺牲的情况。
我们连那一次遭到印军炮击,大概有一个多小时,我们二班的副班长,这个战友的名字我现在都还记得起,他叫段新民,敌人炮火袭击的时候,我们连正在准备开晚饭,突然敌人的炮声响了,这个战友刚好从防炮洞出来,炮弹就在防炮洞外面爆炸,当场就牺牲了。
也就是在这次炮击中,我第一次经历了炮弹在身边爆炸,当天晚上连队煮晚饭,因为没有柴烧,就派我们战斗小组出去拾柴火。
我们这个小组的三个人,两个老兵,一个叫文显光,四川江津人,另外一个叫朱昌明,陕西人,他们两个都是五九年的兵,我是新兵,他们带着我,三个人一起去拾柴火,在离连队住的地方大概一两百米左右的样子,我们刚把柴火收拾好,敌人的炮火就来了,炮弹就在我们的近处爆炸,我觉得眼前白光一闪,旁边的树枝哗的折了一大片,就赶紧卧倒,眼前一片黑暗,又是一道白光一闪,那个炮弹爆炸的声音啊,相当的吓人,地皮就像地震一样在颤动。
炮弹爆炸过后,我们头上、身上都是土和树枝、树叶,抖掉土站起来以后,我们没来得及拿柴火,赶紧就往连队住的地方跑,刚跑到一半,炮火又向我们这个方向打过来了,两个老兵就喊,不能往回跑了,快散开,连队住的地方正是敌人炮火袭击的重点。
我们就朝着原来拾柴火的方向,往山上跑,一直跑到我方的一个高射机枪阵地里,蹲在阵地里面,听着那边炮火不停的轰,打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的样子。
炮声停止以后,我们赶紧跑回连队住的地方,连长在喊,各班赶快清点人数,接着就听连长说,二班副段新民牺牲了,大家非常难受,然后目送着担架队把战友的遗体抬走了。
连队遭到炮击后,当晚就转移到另外一处山上待命。
当时部队里有句话,说新兵怕炮,老兵怕机枪,新兵初次上战场心里都没有底,从我个人的感受来说,亲身经历过这次炮弹近距离爆炸以后,对上战场不再害怕了。
以后,听到炮声以后,对炮弹的辨别,就有了一定的经验,比如当炮弹呼啸飞过来的时候,飞得高飞的远是什么声音,落的近,落的低是什么声音,我们都学会分辨了。
这段时间,西山口那边的敌人,随时用望远镜在侦察,在盯着我们,我们做饭,要用那个雨布把火光挡住,烧柴不能冒烟,印军只要看到有烟或者有火光,就要炮击,只要看到你有两三个人以上走动,他就用炮袭击,马上炮弹就飞过来。
要生火不冒烟,一个是用风箱,部队的军用风箱,那个是帆布做的,用手拉,这个老兵都会用,现在的人应该很少见过;再一个就是拿东西煽。柴火要用干的,不能用湿的,干的柴火烟就小。
伙食方面,在达旺期间能吃上热饭,一般的是煮点儿米饭,或者是煮点儿面块儿,有时候有点蛋粉,或者是罐头和脱水蔬菜这些东西。脱水蔬菜里面,比如说白菜干,就是大白菜晒干的,另外还有茄子干,粉条,有时候有点儿豇豆干,就这些东西,放点油,用罐头一炒,就算是一个菜;炒蛋粉是用冷水调成稀糊状,在有油的热锅里不停地翻炒,慢慢凝固,加点罐头,也是一个菜。那些脱水蔬菜都是纸盒包装的,外面涂了一层蜡用来防潮,听说都是从上海,从北京,从内地,用飞机或者汽车运上西藏的。
新鲜蔬菜是没有的,记得打仗期间很久都没有见过。后来进入贝利小道,连脱水蔬菜也没有,只有干粮就冷水。
在达旺这段时间,都是民工给我们送这些东西来,当地的民工都是藏族同胞,部队到克节朗,民工跟到克节朗,部队到达旺,民工也跟着到达旺,路上遇到他们,我们问:你们把这些东西背到哪里去?他们说:背到我们解放军那里去。那时西藏的民工真是非常的好,对解放军非常的热情。
那些民工的体力也好,他们背油桶,背脱水菜,背大米和罐头,比我们的体力好的多,我们刚来,特别是我们刚从内地来的新兵,不适应当地的气候,很感激,也很佩服这些藏民。
当时,也没有太想家的感觉,我们新兵都没有和家里联系,因为当时的通信条件非常的差,都知道写一封信要一个多月才能收到,因为是军事行动,参战不参战不能和家里讲,要写也只能讲在部队的生活情况,那种紧张情况之下,也没有时间和心思给家里写信,再说那时候的西藏,不管在拉萨还是在日喀则,想买个信封信纸都没有,我们在成都准备进藏时,接兵干部就说过,你们要多买点信纸信封、牙膏牙刷、搽脸油什么的,这些东西,当时在西藏都买不到。
那时的官兵关系非常的好,因为当时在林彪元帅当国防部长期间,又是军委副主席,他就制定了一个尊干爱兵各八条,当时的干部,要争当爱兵的模范,战士要争当尊干的模范,所以官兵关系是非常融洽的。
我们都来自不同的省区,不同籍贯的战士之间,大家都很能够融洽相处,比如你是河南,他是陕西,另外一个是四川,或者又是甘肃,大家互相都是一样的相处,只不过互相之间喊一些外号,拿来开玩笑,比如说,喊陕西兵就喊老陕,喊河南兵就喊侉子,喊甘肃兵就喊洋芋蛋,就这么开些玩笑,其他的都没有啥子,关系相当融洽。
在待命期间,我们这边的备战工作一直在紧张地进行。
我们在半山腰,亲眼看到,底下的工兵部队在加速修一条临时公路,因为时间紧迫和作战的需要,他们干的相当辛苦,山上没有路,他们把树枝一砍,然后紧接着用推土机推,推出一个大概的路基,能过汽车就是路了。还有汽车部队,也是非常的辛苦,每天都能看到我们的汽车兵,载着炮弹,载着作战物资,向前线,也就是西山口方向开,敌人的炮弹就对着我们的汽车打,追着汽车的尾部爆炸,相当的惊险,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公路修通后,第55师的部队也上来了,阵地就在我们前面,离着不远,当时我们就在山上看着公路上的汽车把他们送到前面去,看那些部队,好像没有我们第11师的精神面貌好,可能是因为他们刚从内地来,不适应西藏的高原气候。他们的服装都是新的,帽子是皮毛子,而我们的军装是旧的,他们是发了新服装以后上来的。
那时的棉军装和现在的不同,我们的棉军装,外面是一层布,里子是白布的,中间夹着棉花,如果把外面那一层布刮烂了,里面棉花就露出来了。
这种棉衣呢,为了让棉花不跑,就要在中间一道一道地桁一下,外面再用军装布包住,不像后来罩衣和棉衣是分开的,所以我们的棉军装跟志愿军的基本上差不多,只是志愿军的棉军装外面有那个桁线,我们的棉衣外面看不到桁线。
我们在达旺看不见西山口,只知道方向,印军的炮火都是从那里打过来的。但有几个晚上,我们因为要到前面的第55师部队那里,给他们送修工事的木料,所以去过两次,在他们那里可以看到西山口,后来出发的时候,觉得他们不需要走那么多路,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打,当时还很羡慕他们。
几天过后,临战的气氛更浓了,部队的上级首长来给我们做动员,叫我们每一个人要明确自己的目标,自己的方向,每一个人都写请战书,每个人都订立功计划,订立准备抓几个俘虏的计划,一切政治工作,这个时候都做的非常到位。每个人把自己的名字、家庭地址、部队代号写在军装外衣里面的一条吊边上,这是为了万一你牺牲了,知道你是哪个部队的,知道你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好辨认。
出发的时候,准备工作都做得非常的周到,就像首长给我们说的,我们要走非常非常难走的路,要做最艰苦最艰苦的思想准备,要发扬吃大苦,耐大劳的精神,所以大家都知道,要准备面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困难,要准备吃苦,接到再战的命令后,我们在达旺进行了最后一次补给,部队开始出发。
三、我所亲历的飞兵贝利小道
编者按:在第二阶段的反击作战中,担任战役迂回的第11师部队,历经7天5夜连续行军作战,披荆斩棘,忍饥受寒,翻越4000~5000 米高的大山5座,跨峻岭、涉冰河,克服重重困难,行程250余公里,深入敌后180余公里,击破印军节节抗击,以坚定的意志,顽强的毅力提前50分钟完成迂回和断尾任务,达成战役合围,为实施作战企图发挥了关键作用。直到17日夜第11师在登班击溃印军1个营的防御,切断德让宗、邦迪拉之间的公路时,印军才意识到中国军队已经多路逼近,防御决心瞬间动摇,开始陷入全线溃败。西山口-德让宗-邦迪拉作战是1962年对印自卫反击战最大的一场战役,第11师为战役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
我们出发后,走的这个路线,是在喜马拉雅山的那一边,有大雪山,有原始森林,有峡谷,也有河流,气候变化无常,环境非常恶劣。这是一段非常艰苦的行军,也就是后来很有名的,第11师七天五夜敌后大迂回。
贝利小道,是以后听说的,当时谁也不知道贝利小道这个名字,我们战士就是一直跟着走。
说那是一条小道,其实根本就没有路。那里全是无人区,是没人走的地方,只是工兵按照地图上的方向,用刀,用铲,用工具硬开出来的一条路,
我们当时的单兵负重很大,平均在三十公斤以上。
先说装备,我们着装是这样一个顺序:先挂手榴弹,挎包和水壶,然后扎腰带(子弹盒在腰带上,班长副班长的冲锋枪是弹匣袋,是挂在胸前的),然后再背上背包,小洋锹和十字镐就插在背包的后面,备用胶鞋也别在后面,休息时后背要靠一下,可以起保护背包的作用,再挂上干粮袋,然后把半自动步枪大挎在脖子上,横放在背包上方,行军的时候用手拉住枪的背带。
班里还有2根爆破筒和2个炸药包,每个人轮流背,体力好的多背一会儿,体力差的少背一会儿,在什么情况下使用和使用方法,老班长都详细给大家教了,爆破筒可以直接塞入碉堡的射击孔,一头是尖的,可以用来在土木结构的工事上掏洞;炸药包的木把是装好的,一头也是尖的,爆破时可以做支撑,行军时,手握木把扛在肩上,大头搁在身后的背包上。
另外,火力排还有40火箭筒,火箭弹也要轮换着背。
再说干粮袋,因为我们远离后方,一路没有补给,所以要带够七天的粮食,出发的时候是紧着干粮袋子装,每个人都装满,干粮袋里是四天的熟粮,三天的生粮,熟粮就是馒头,炊事班蒸好的馒头,还有炒面;生粮就是面粉和大米,所以这一路,每个人要带两个干粮袋。一个专装生粮,一个专装熟粮,装熟粮的袋子长一些大一些,因为馒头占的空间比较大,装生粮的袋子稍小一些,小干粮袋系在背包上,大干粮袋跨在肩上,开口的一端在右手边,这样吃干粮的时候才方便。
这样行军体力消耗是非常大的,行军途中,走着走着就出一身大汗,身上汗水湿透的衣服,穿干又湿透,湿透又穿干,就这样子反反复复不知道多少次,身上的内衣衬衣,到后来就像纸板一样硬,用手一搓哗哗的响。
部队里面有骡马,还有重装备,重装备也就是重机枪,无后坐力座炮,八二炮,还有那些炮弹,都是用骡马驮起,很多地方骡马根本上不去,只能推得推,拉的拉,然后把马弄上去。贝利小道地形非常复杂,一下子上坡,一下子下坡,炮兵连和机枪连的骡马,走路都很危险,比如有的山梁上都是光溜溜的石头,寸草不生,地形就像那个鲤鱼背一样,人马只能沿着两边小心翼翼的通过,手脚并用的爬着都困难,骡马驮着的装备要卸下来,让战士扛过去,然后再前拽后推,骡马都不愿意再往前走,马掌铁在石头上擦出一股股火花,这样的地形一路上到处都是。
没有可能让人骑马,就是有马也是没办法骑的,部队的干部都跟我们一样走路,我们的师长余致泉,我们团的团长王保功,行军时我们都亲眼见到,全和战士一起行军,一起走路,这个没有什么可说的。
那一路的崇山峻岭中间,蚂蝗特别的多,就是那种旱蚂蟥,不知不觉就爬到身上吸血,我们要把里面那条裤子的裤口都扎紧,那时部队也没有衬裤,只有上身穿着棉军装,腿上就只穿两条裤子。
我们穿的是一种高腰解放鞋,为什么是高腰的呢,因为低帮的胶鞋,如果陷到泥里,拔脚的时候很容易给扯掉,当时每人两双鞋,很多人的第一双早就穿烂了,所以那么多天只有一双胶鞋,就从来没离开过脚,袜子就这么一双,换的也没有,不停的走,先把脚上的老茧磨掉,磨掉以后,再把嫩肉磨烂,最后袜子都粘在肉上了。
这一路要爬好几座雪山,记得过那座最高的雪山之前,班长特别叮嘱我们,把雪盲镜都带好,就是戴在帽子上的那种风镜,方形镜框,镜片是深色的,并且叮嘱大家动作一定要轻,不许大声说话,因为怕引起雪崩。
爬那个雪山太艰难了,严重缺氧,大家最难忘的,就是每迈一步都非常吃力,走个五公尺左右,就得停下大喘几口气,然后再走,那个时候也没听说过氧气袋什么的。
这一路上都是急行军赶路,从来没有躺着睡过一次觉,要休息也只能原地休息,身上背的武器弹药、生粮熟粮和其他的装备,随时随地都要在你自己的身上,这个是一点儿都松不得的。
大多数时间,我们是这样睡觉的,就是身子靠背包,背包靠山,坐着睡,就是在山上有斜坡的地方,使背后的背包靠在斜坡上,人顺势坐下,让身体能稍微舒服一点儿,也只是稍微靠一下,休息几分钟,上面命令一来,站起来就得走,
有时候步子慢一点儿,或者是稍微停顿一下,前面的停下来,后面的人也跟着停顿下来,一停下来就睡着了,站着都在睡觉。有时候前面的走了,后面的人还在站着睡,后面的推他一掌,才醒过来继续往前走,如果是有口令,都要对着耳朵边小声地往下传,这七天五夜都是急行军,根本就没有躺下睡觉的一点可能。
在贝利小道上我受了伤,就是因为站着睡觉,那天白天行军走在途中的时候,有一个坡度稍微缓一点儿的地方,部队就在这儿停下,让战士暂时休息一下,原地休息不能随意走动,要在前后放出哨兵,那天正轮到我站哨,站哨的时候不是要打开枪刺嘛,因为太疲劳了,瞌睡实在控制不住,我就睡着了,结果头往下一歪,磕到了刺刀尖上,把脸当时就戳伤了,顿时血流满面,一下子,把瞌睡也全扎没了。
在经过贝利小道这个过程中间,不仅是走路艰苦,而且缺水缺粮,我们曾经一天一夜,连一口水也没喝过,记得在缺水的过程中间,队伍从前面传过来两三个苹果,可能是当地的野苹果,牙齿一咬是那种味道,谁也不敢吃,本来想着在行军口渴的时候,这种酸东西刺激一下就有唾液,但是大家都没吃那个苹果,又酸又涩又夹口。
还有像海绵一样的地表,足踩着就像在海绵上走,两边的森林里一片瘴气,云雾朦朦胧胧,空气里挂着像水蒸汽一样的白雾,可地上一点水也没有,缺水就是在这一路段,几十个小时连一点水都看不到。走到这种路上也最费体力,每个人的喉咙上就像在冒火一样的干,因为没有水,炒面,干粮也吞不下喉,那几十个小时没有小便和汗水,嘴唇开裂了还出着血,真是太难受了!
缺粮缺了两天,因为出发的时候带一个星期的粮,现在说是走了七天五夜,我记得带上粮食后,走了七天九夜,出发时的驻地不一样吧,我们前面两天就已经超过了,走到大概第六天的时候,估计快接近前线那时候,我们断粮了,不但粮食没有了,水也没有了,又渴又饿又累又困。
后来走到一条小河沟的地方,我说的这个小河沟不是河,就是一条小溪流,有一点儿水,人也在抢那个水,那个骡马也在抢那点水,人在喝,骡马也在饮,那个水都成荤水了,成了浑浆,后面的人就把那个荤浆灌到军用水壶里面,然后沉淀,沉淀下来以后再喝下去,总算是能解一下渴了。
部队走到一个叫登班的地方,那天晚上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突然,印军就向我们这个前进的路线,进行炮火拦阻射击,把我们封锁在拉洪桥对面的一个半山腰上,敌人的飞机还飞过来侦察过两三次,但是上边有命令,不能暴露一点儿目标,我们一点也不敢动,一点也不敢有什么声音,大家就这样一直等,敌人的炮火大约打了有四五十分钟,打完过后,我们又开始向拉洪桥前进。
过了拉洪桥以后,就往拉洪那个地方前进,因为拉洪离第二个河谷,从山下到山上,大概还有几百公尺的高度,但是行军还是要走那么久,天亮之前,让我们把那个邦迪拉到德让宗的一条公路给他切断了,把印军退回国内的退路,给他卡死了,印军国内的军队也增援不过来,所以,就把从邦迪拉到西山口这一段路上各个据点的印军,全部装在了口袋里。
从达旺到拉洪这七天五夜,我们的衣服、我们的帽子、我们的裤子,都刮破了,每个战士,没有哪一个战士身上有一件完好的衣服。这一路确实太疲劳、太艰苦了,一个星期不分白天黑夜地走,走的天昏地暗。今天是什么日子,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一个劲往前走,只知道走到我们目的地,走出最困难的这片地方为止。
那次战争中间,只要完成了行军任务,就算完成了作战任务,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那个行军啊,是最苦最苦的,很多战友后来都觉得,打仗还好一些,就是那个行军受不了,是最恼火的。
能坚持走完贝利小道,按时到达目的地,需要讲的一点是,一路上老兵帮新兵,体力好的帮体力差的,部队确实发扬了解放军吃大苦耐大劳、体力互助的优良传统,这是很重要的因素,完成那么艰巨重大的作战任务,必须依靠集体力量,少数人的个人英雄主义是不可能完成的,在战后总结时特别提到这一点,这也是我们的切身感受。
在那场战役中,我们第11师起了重要作用,因为我们拿下拉洪以后,印军的汽车,还有坦克,都挤在路中间,挡住他的这个逃跑的路线,他的机动车辆也跑不过来,人也跑不过来,如果没有及时攻下拉洪,没有截断印军那条唯一的退路而让印军跑掉了,就要贻误整个战机,所以说,这个是我们第11师起到的全局性的关键作用,后来中央军委、毛主席,对我们第11师的评价非常高。
切断公路后,我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向着邦迪拉,另一部分向着德让宗,分两头向两边进攻,第33团向邦迪拉方向打,我们营向着德让宗方向打,这样,沿着大路,我们又继续前进。等后来走到德让宗的时候,我的两条腿,膝关节已经肿了,一走就痛的没有办法,背枪和子弹、挎包的两个肩上,觉得有千斤的担子压在身上,两个脚就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但是很兴奋,因为都知道,胜利已经在向我们招手了。
四、攻占德让宗,我抓了一个印军军官
编者按:第二阶段的反击作战中,随着第11师部队大纵深战役迂回成功,西山口-德让宗的印军退向邦迪拉的公路被切断,在我方多路穿插部队猛烈打击下陷于混乱之中。第11师迂回部队夺占拉洪桥后,第32团形成对内正面,不顾连续一周强行军的疲劳, 继续攻击前进,占领印军第4师战术指挥部所在地德让宗,截击西山口等处败退下来的印军,印军残部纷纷溃入密林,部队转入搜山清剿。这个阶段,第31团1营仍然配属第32团,于占领德让宗后转入追击、搜剿战斗。下文为张明孟老兵的记叙。
贝利小道迂回成功后,那天天刚亮,我们就占领了拉洪,之后兵分两路,分别向邦迪拉和德让宗方向对印军进行攻击,我们第31团1营配属第32团,他们在前我们在后,一路快速前进。中午时分我们接到命令,把炸药包和爆破筒轻装了,加速前进。到了下午黄昏时,掉队的越来越多,这时又传来命令再次轻装,只带武器、弹药、水壶和挎包、干粮袋,跑步前进。
第二次轻装后,为了抓住战机,连长说能跑的都尽量往前跑,能跟上多少就多少,就不再管队伍的队列和整体了,掉队的也不管了,跑了约一个多小时,跟得上连长的人就越来越少,也不知道离要打仗的地方还有多少路要走,我心里也没底,只是一个劲地跟着连长跑。
在一块鸡爪谷田坎边,排长清点排里人数,我们班的班长、副班长二人都还没有上来,只有我们这个战斗小组上来了,也就是在达旺遭印军炮火袭击时我们拾柴火的战斗小组。组长是朱昌民,副组长文显光,组员是我。我们组给班里争了气,没有缺人,这时全连才上来20多个,其他的都掉队了,只是掉队的距离不同罢了,有的班一个人都没有上来。
直到次日天都快拂晓了,才看到德让宗一片火光、夹着噼啪噼啪的爆炸声,火光冲天,也没有人灭火。我们紧跟着排长从燃烧着的营房间的坝子跑过,我只顾往前跑,一脚踩到一个火坑里,痛得我直跳,脱鞋也来不及。原来是印军煮了饭,灶坑里的火炭和热灰烧的很热,就地取了少量干泥土洒在上面把火压灭,看不出来与地面有什么不同,我不知怎么就踩着了,当晚我的脚背就起了大泡,连卫生员来查看每个人的伤情,他给我把泡挑了,才得以第二天继续参加战斗。
可是当时时间不等我们,前面敌人在逃跑,谁也不敢耽误半点机会。德让宗河对岸有射击的枪声,我们跟着连长排长后面冲到这边河岸,河面约几十公尺宽,距对岸向我们射击的火光约100米左右,我们各自寻找有利地形卧倒,排长指挥向河对岸的火光处射击,顿时一片枪声响起,身后高地上的82迫击炮和60迫击炮也响了。
打了一阵,对方再没有枪声了,我们就爬起来朝德让宗大桥那面追。到桥前才看到,这是一座全钢架桥,长可能几十米,宽约3米至4米,桥架和桥面都绑好了TNT炸药,印军在溃逃时没有来得及炸毁,或是另有原因没炸桥。为防止敌人炸桥,我们分单兵快跑过桥,过河再朝西山口方向追,这时藏字419部队追下来了,两军会合了,我们左拐,准备涉水过河向对岸山上逃跑的敌军追击,据说山上就是中国和不丹的国界线。
但过河没有桥和船,不知是哪个工兵部队过来(可能是第11师的工兵),很快放倒一棵大树横在水面上,部队就从这个桥过河。因为树枝和表面不平,人走不稳,有两个战友站在水里,一个一个地牵着我们的手送过河,直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那两个战友是哪个连的,姓甚名谁。
我们身后的公路上,印军被击毁的工程车和吉普车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车前轮撞在山上,后轮还在公路上,有的车头碰着车头,有的车发动机还在轰隆作响。印军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力,我们根本就没想到印军这么不经打,一交上火就往后溃败,只知道逃命,钻进森林里就逃散了。
那么久的准备,走那么多的路,吃那么大的苦,就为了这一天,没想到这一天就这样到来了。我甚至连个敌人的影子和印军的样子都没看到过,在桥头的河岸边打了两,三颗子弹,但都没看见人影,只是听排长指挥朝对岸有火光的地方打,因为火力很猛烈,连长急忙命令节约用子弹,射击停止了,我也就再没开枪。当时心里的真实想法是把身上背的子弹多打些出去,减轻身上的重量,从达旺到德让宗的一路上,子弹盒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体,也实在背够了,不想再背了。
连长后来讲到节约子弹时说,解放战争时期一颗子弹是七斤半小米的价值,不要以为现在弹药多了就可以浪费,仍然要节约子弹。
说起德让宗,此地处于要害位置,是像一张巨大的座椅,德让宗河从左边流过,右边是一道不高的山梁,中间有一块小平原由西向东倾钭,印军营房依着地面的高度分落在坝子上,远看像一座排列有序的山庄农家院落,有印军的后勤仓库和停车场、武器弹药库,汽车修理厂,还有直升机坪、电厂、兵舍、操场等等,一条公路从前面横着穿过,这里气候宜人,海拨高度可能两千多米,初到者都不会觉得缺氧,是印军在中国境内的一座重要军事保障基地。
德让宗向北(左)可支援西山口、达旺等据点;向右(南)可支援拉洪、邦迪那方向的各个据点,地理战略位置非常重要,所以印军也把这里作为前线指挥部所在地。
藏字419部队朝德让宗方向追击,我们第31团左拐朝德让河对岸追去,前面又是一条小河,可能是德让河的支流,我们部队过河后立即朝山上追,有人在说往那边山上跑了很多的印军,山脚下踏出了大大小小的路通往山上去,可我们没有看到一个人影,连长,排长还在催喊加快点!加快点!!
我们当时已经很累很累了!我们战斗小组的三个人就互相拉着往山上爬。不远处就看见有印军的钢盔和大头皮鞋丢下了,再往上追,又有包丢下,军用大衣丢下,棉衣,长衣丢下,还有食品、手电筒、眼镜盒……等等,甚至袜子也丢,山上一片狼藉。再往上爬就有子弹袋,弹夹丢下,连步枪、冲锋枪都丢下逃命去了。但是仍然不见印军人影子,上到一片缓坡上,是一块一块的玉米地,玉米已经全株枯萎在这一片地里。
我们上去,副组长左聚臣(陕西洛川人)也赶上来了,我走在前面,突然发现离我们十多米外的玉米地里躺着一具死尸,上身穿的是一件军内衣,下身长裤,脚上单袜,头上无帽,面朝下趴着,右手压在身下。我立即转回头来报告副班长,前面有个死人,副班长他们三人掩护(副班长,朱昌民,文显光),我再次上前,手端着步枪对着那具死尸细看。他身下没有血迹,身上没有伤口,双眼闭着,脸是红色的。这家伙不对!但也没有见他胸口起伏,不知咋的。我背对着那死尸,正跟副班长说话,副班长突然对我喊:“注意安全,他手里有枪呢。”
把我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上去蹬了他一脚,将他翻转过来脸朝天,原来他手里握着一支左轮手枪,我一脚将他的枪踢掉,正想开枪射击,这个印军军官突然翻身就爬起来跪在我面前求饶,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又是作辑又是磕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说: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你缴枪不杀!我们宽大俘虏!又叫来翻译给他讲了我军的俘虏政策。
被我们抓到的这个俘虏,年龄大约40至50岁的样子,黝黑,较肥胖,是典型的印度人体型,刮过脸的大胡子。他手里那左轮手枪6发子弹是装满膛的,这是一名军官。几天过后,我们奉命停火后撤。在邦迪拉去接手所要押送的战俘,在照名单交俘虏时我再次见到他,他是校级军官,他也认出我了,后面我再讲他在俘虏队伍中发挥的积极作用。
当时他又是取指头上的戒指,又是叩首作揖,向我要水喝,我示意他张开嘴,将水壶里的水给他嘴里倒了几口吞下。看他已没有敌意了,就通过翻译要他向山上的树林里喊话,要印军都钻出来投降,一会儿树林里慢慢吞吞钻出来六至七个印军,然后把他们的枪都收过来,我们连八班还打伤了其中一个,子弹贯穿小腿在流血,卫生员给他包扎了,另外几名俘虏是其他排抓住的。
这时山上的枪声都停了,我们叫俘虏再次喊话。大家看看,听听,確定没有人了,有人抬来了一副担架,命令俘虏抬着那个伤俘,把缴获的步、冲、机枪的枪机给扔掉,让他们背扛着,我们押送着一同走下山去。
那名伤俘,不知怎地,俘虏不抬了,被丢弃在半山上没人管,可能被后面救护队抬下山送到战俘收容所了。
我们将这些俘虏和战利品带下山,在德让宗交给了收容站,然后回归到建制,这时班长也跛着脚回到连队,当晚我们在德让宗驻下了,因为一直不断的急行军,这时我的两个膝盖都肿了,烧了水洗了个热水脸和脚,早上脚踩到火坑烫起了水泡,卫生员给我把泡放了,能住在房子里,感觉好享受。
印军的库房里有毛毯,大衣,呢子军装,睡袋,棉衣,皮鞋,牛奶罐头,有各类水果罐头,蔬菜罐头,白糖,大米,蟒蛇油等等,当晚我们用印度大米煮的大米饭,用蟒蛇油再加白糖炒,都是第一次吃到,把蔬菜罐头的水滤了,再用我们中国炒菜的方法一炒,很可口,再把牛奶罐头启开,放住火上烧开,加入白糖直到吃的饱饱的,我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菠萝罐头,还有人头牌等各种带过滤嘴的香烟。当时,我们把干粮袋里残余的东西都倒了,装上了牛奶罐头和白糖。
印军的那个军服,也是五花八门,有的是黄呢子大衣,有的是那种黄呢子的夹克,还有的就像苏联红军那种,上领是开口地,底下又是封起的,那种半开口的。他们那个服装,有的是土黄色,有点儿像国民党军官穿的那种颜色,另外有一种草绿色的,还有一种灰白色的,那个印军里面的组成部分,有印度当地的人,有锡克族人,有尼泊尔人,有不丹人等等,各个民族的兵穿的服装不一样,穿的最好的应该是锡克族人,尼泊尔族的穿的比较差。
因为天冷了,部队都还穿着单裤,戴着单帽,棉衣早巳破烂,棉花暴露在外,上级看着战士都冻的很厉害,批准给我们每个人发了几件印军的衣服,我当晚领到一件军夹克呢子外套,一条呢子军长裤和一件亚麻内衣,战士里有人有毛毯和长大衣,所以打下德让宗以后,我们身上都穿着印军的服装。
那天晚上,虽然睡在地上,但盖的厚厚的,终于能躺下睡觉,美美的睡一个好觉,真舒服!当晚除了站了一小时哨外,都在睡觉做美梦!
当我们拿下德让宗拿下邦迪拉,然后部队就进入全面的搜山,因为印军受到打击以后,他就四面逃散,成了散兵游勇,都躲到大山里面去了,所以必须要进行搜山,那个时候山里面到处都是被打散的印军,德让宗在搜山,邦迪拉在搜山,拉洪也在搜山。
搜山时还有一个插曲,还在我们从拉洪往德让宗方向追击的时候,我们这个排里面,都是沿着公路走的,有几个同志掉队了,他们也确实都走不动了,然后就在印军被打烂的汽车旁边休息,天黑时突然听到一侧树林里有响声,接着看到从树林里头跑出来两个人,跑到那边的汽车上面去了,这些掉队的同志,过去把枪栓一拉,喊不准动,那两个印度兵就举手投降了,这两个俘虏是到汽车上面去拿吃的东西,一个人找了一截生玉米棒子在嘴里啃,看样子是饿慌了。哈哈,掉队的也能抓俘虏。
战后回到1营驻地白朗县度穷区进行总结,连里很多老同志和几个班长都提出给我记功,后来连长说我回到后方顶撞了排长,功过抵消,给了我一个连嘉奖,就算完了。
至于我顶撞了排长,大致是这么回事,从前线撤回来大概两三天,因为好久都没有用热水好好洗过头了,头发都成了一撮一撮的,粘在一起拿梳子都梳不开,身上的衬衣像纸板一样硬,那天早晨我起床后,出去拾了些柴火,用行军锅烧了两锅热水,把头和脸洗了几遍,因为一遍根本洗不干净。这时连里吹哨集合了,我急忙着装跑去集合,排长批评我,我回顶了他一句,他马上叫我站出去。那几天,就在班里开会点我的名,排里开会点我的名,连里开会也点我的名。我实在觉得太委屈,晚上在床上朦着被子哭了几次,心想,冲上德让宗的全班三个人有我,冲到笫一线有我,抓俘虏有我,从达旺一路走来有我,哪样苦也没少吃,没有给班里、排里、连里和新兵抹过黑,这样在众人面前不留一点情面,很伤我的自尊。
后来也就想,当兵就要正确对待荣誉,对待批评,想得通想不通都得接受。
德让宗攻下后,印军有组织的抵抗就结束了,我们又领受了新的任务,向着前方的邦迪拉出发。
五、印军俘虏的那些事很有趣
编者按:西山口-德让宗- 邦迪拉战役成功迂回贝利小道切断印军退路后,第11师歼灭印军48旅大部、67旅一部、62旅高尔瓦尔联队第4营一部计1476名,其中毙敌888名、俘敌688名,在参战各师中战果最大,打的最远。第31团1营占领德让宗后,我军全线停火撤军 ,拉洪以南所俘印军由该营接受并向后方押送,该营于停火后又南返拉洪并进至邦迪拉。下文为张明孟老兵的记叙。
德让宗战斗结束当晚,我们在德让宗住宿一夜,次日早饭后,部队接到命令立即回头往拉洪、邦迪拉去,一路上感觉轻松多了。下午又到了拉洪住下,住的是印军的营房,里面一片狼藉,把散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布好岗哨就休息了。
第二天早晨炊事班做好早饭,吃饭后去搜山,我们连当时往山下搜,山中有几个玛尼堆,还有几处无人的房子,都是竹子房子,墙壁、地板都是竹子作的,踩在上面一闪一闪,嘎吱嘎吱作响。搜山到中午时候,营部通讯员来传达命令:立即停火后撤。
部队回到拉洪营房,把环境卫生打扫干净,能烧的烧掉,不能烧的用土埋掉,只留一座空房,不留任何战争的痕迹。弹坑填平,印军的死尸就地挖坑掩埋,有的死尸巳经腐败发臭生蛆,看到很恶心的。
印军养的鸡、猪、牛、羊一律杀掉,能弄来吃的就吃,吃不了的埋掉。把白铁皮电线杆子全部拨出,把铜线一圈一圈绕好放在路边等汽车来拉。公路上,汽车牵引着缴获的榴弹炮、加农炮向达旺方向驶去,路边被打坏的印军汽车,能开的开走,不能开的拉走,公路上的障碍一律清除,一片繁忙景象。
收拾好了一切,又要准备接受新的任务,都不知道是什么任务,两三天前轻装的背包也送来了,自己认领,又在拉洪宿营待命一晚上,第二天一早,部队集合向邦迪拉前进,路上才知道是去押送俘虏,拉洪至邦迪拉路程不远,不知不觉就到了。我们部队集合好,在一个大坝子等着办交接手续,讲了任务、注意事项、路上的安全和纪律,目的地是隆子县。连里原有的装备不变,给我们配属的有加强火力的连用机枪。同行的还有翻译、卫生员、医生、记者等等。
然后对交来的俘虏清点人数,把印军军官的证件与人一一核对,校、尉级军官各多少人都点清楚,交与带队的营首长,对被俘的士兵只点人数。
这批俘虏中,印军军官有10多名,其中校官有几名,其余全是尉官,校官里就有我们在德让宗后面山上抓到的那个,总人数当时说有700多人。交接完毕,我军的代表给俘虏训了话,就由我们押送起向拉洪、德让宗、西山口、达旺出发。当时军区的首长,师里的首长,新华社记者,新闻电影制片厂的军事记者等等都来了,闪光灯,聚光灯都在抢占有利位置,忙得不亦乐乎,像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队伍成两路纵队前进,在德让宗发下的印军衣服,不能穿在外面,只能穿在里面,不允许出现我们穿印军服装的现象,所以,我们还是头戴发白的单军帽,身穿暴花的棉军装,下穿发白的单军裤,足穿破烂的军用胶鞋,手端56式半自动步枪,身背挎包,水壶,手榴弹,干粮袋,四个子弹盒仍穿挂在腰带上,个个精神抖擞,每10名俘虏的距离有一名我们的战士,就这样押送行进。
邦迪拉一直到达旺的这一段路,是印军修的唯一一条公路,路面是碎石的,不很宽,也就是三米多的样子吧,会车都有点困难,路上看到的都是印军的中卡车,没有大卡车。
我们走在俘虏旁边,指挥着他们,观察着他们的动静,如有汽车过来就分走公路两边,汽车过去了又归到公路中间,继续成两路纵队前进,我们打个手式,他们都是军人,都懂手式的意思,我们伸出两手食指并拢,他们知道朝中间靠拢,两手食指分开,他们就往公路两边分开。
他们嘴里讲着话,我们听不懂,这时我们才发现,印军都比我们个子高,年龄也都比我们大,在他们面前我们就是娃娃兵。他们背着、扛着或顶着各人的小包袱和生活用具,那个被我们俘虏的军官也在其中,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他向我笑了笑,我点了一下头示意。
双方语言不通,我们只知道打招呼”哈喽”,有时要临时指挥他们,就给那个军官讲。他明白意思了就去指挥那些俘虏行动,他在俘虏中有号召力,俘虏也听他的话,他们的等级制很严,有不听他的话,他要打,我们赶紧制止。就这样一路上的行军比较安全,没发生过任何事故,顺利到达指定地点,这个校官俘虏发挥了积极作用。
在路上就餐或宿营,由营里带队的首长来决定,四周布好岗哨,限定俘虏的活动范围,我们的饭是炊事班做,当然,比较简单一些。俘虏们则自己去取水,搭灶,生火,领取他们愛吃的奶茶,烙他们自己爱吃的玉米薄饼,基本都是吃两块饼一杯奶茶,吃一些罐头蔬菜,因蔬菜无盐,他们会去抓些盐来用,曾经发生过俘虏互相抢盐的情况,就跟他们说,我们中国的盐巴多的是,不用抢。
印军是比较懒的,宿营的时候,他们自己不挖厕所,解手要走到比较远的地方去,每个人手里提一个像缸子的那种东西,我们四川叫盅盅的那种,解手后用缸子里的水冲洗。
晚上让他们自己烧水洗脚,他们高兴了还要哼哼歌曲,一路上都是与我们一样,露天宿营,快到达西山口前面的一个地方(我们不知地名),那里有一片农家院子,木板房子,有门巴族老乡,房子外面还挂着干玉米棒子,农田里的鸡爪谷已经成熟待收,气氛比较祥静。为了不打扰百姓,我们仍在外面的田地里宿营,俘虏们不干了,引起一阵噪动,他们要求住到房子里,后面营教导员来了,对他们说: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不打扰百姓,不损害百姓利益,我们都住在外面田地里,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可说?才将噪动平息下来。
三哥棋艺不错啊,当年,在缅甸日军战俘营里,您敢挑地方睡觉吗?
过了西山口,在往达旺的公路上,我们正押着俘虏前行,路上有几个门巴族老乡背筐里背着甜萝卜,俘虏看见了就一拥而上,队列顿时乱了,把老乡的甜萝卜抢光了,我们立即制止,命令他们把甜萝卜给老乡还回去,老乡向我们竖起了大拇指。
那一带的老乡,看到我们押着俘虏来了,有的就甩土块去打俘虏,我们也立即制止了,我们说:他们已经是俘虏了,就不能再打他们,打伤了还要给他们医呀。老乡才停手,那些老乡对印军心里有仇恨呀。
经过六天的徒步行军,我们从邦迪拉把俘虏顺利押送到了达旺,我方有专门的接待站,接待服务人员都是地方政府派过来的,还有军医给他们看病。安排好了俘虏的食宿,给他们一人发一条毛巾,一块肥皂,一套牙膏牙刷和餐具,给他们换上了囚服,一切规定、制度都按管理所的要求执行,我们只负责警卫和看守,要出去活动就负责押送他们。
十几天之间,我们营从达旺出发,长途迂回贝利小道,攻击德让宗,一直打到战役的胜利,又顺着印军主要布防的这条公路,回到了达旺,这场战役的主要战场都走到了,回想这一段战斗的日子,实在是非常难忘。
第二天,上级通知我们部队去达旺广场看演出,我们把俘虏叫出来,按上级的要求,按国籍把他们分开各站一堆,有印度、尼泊尔、不丹、鍚金等国籍,还有少数的其他国家的人,印度人数最多。把他们押送去广场,步行了可能近一公里,在广场中央坐下,坐的整整齐齐,他们坐中央,我们坐周围,再外面就是其他观众。围观的人很多,新闻电影制片厂,广播电台,部队军事记者,地方来的服务人员和部队的其他零星人员,非常热闹,他们都没有见过俘虏,可能是第一次见吧。
来慰问演出的是中央慰问团,演员们个个漂亮,帅气动人,特别是军人演员,男女演员个个发式得体,一身崭新的将校呢军装佩戴着金光闪闪的肩章领章,黑色皮鞋,腰扎武装带,中央慰问团演出的有独唱、合唱、舞蹈、马季相声等等节目,报幕员一站出来,全场鸦雀无声,随之一阵热烈鼓掌。演出到精彩时,那些俘虏笑得前倒后仰,合不拢嘴。早巳准备好的记者和摄影师们就抓拍照片和特写镜头,下午还看了意大利电影《小木克》。
当晚那些俘虏高兴极了,又是唱歌,又是念经的,轰闹到深夜。
经过这一段时间与俘虏的接触,看得出来他们已经没有敌意了,有一个俘虏他对我们讲:他是印度人,当兵20多年了,是个上尉排长,他家里有老婆,孩子五个人,全家的生活都靠他一人挣的钱养活,他怕死,他死了家里人就不能生活了,这次打起来,听到枪响就投降了。这次你们放我回去,下次再叫我来,我还要来,我枪口抬高一点就是了。
据那些俘虏们说,他们的待遇都不一样,新兵,老兵有很大区别,印度籍与其他国籍的兵也有区别,军官和老兵有亚麻呢子服,其他兵则没有。他们都是雇佣兵,当兵是一种职业。
我们在达旺待命期间,连里派我去学习了几天翻译,战时都没有派上用场,后来都忘掉了,但有一句印象深刻,至今没忘,即“印地秦尼巴依巴依!”翻译成中文是:印中人民是亲兄弟!当我们要离开他们回撤归建时,他们还来送我们,嘴里喊着那句“印地秦尼巴依巴依!”
被我俘虏的那个校级军官也来送我们了,他微笑着给我招了招手,看着我们的汽车缓缓启动离开。
在回营归建途中,受到当地群众的夹道热烈欢迎,凯旋门上挂着“热烈欢迎英雄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凯旋归来”的大字,藏族少先队员们还把热开水端到我们手里。我们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在我的记忆中,这场震惊中外的战争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