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底在深圳和读者见面时,有人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你一直拿印度和中国比较,说中国是中央集权制的大政府,所以更适合搞大基建,因为有了大基建,工业化就更容易,但你又说美国以前也是基建狂魔,为什么美国这样的小政府基建也能做得这么好?这不符合你说的大政府与小政府的概念。
这个问题我当时在现场答得并不全面,回来后我又想了好久,也有人点拨,花了半个月才想清楚,并且搞懂了后面的规律,我把这种现象,叫治理国家的成本。
这世上干任何事都是要成本的,你开公司要成本,你开车要成本,你追女生要成本,维持住一个家庭的生存也要成本,同样,建设国家也是要成本的。
只要收益大于成本,所做的事情就可以持续,如果成本过高,收益过低,这件事就一定会崩盘。
治理国家也是一样。
世界上实现过现代工业化的国家,早期代表是英国、法国、德国、美国、日本、苏联,后期代表是韩国、中国,所有实现现代工业化的国家,要完成第一桶金,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第一条叫殖民,殖民是个很文雅的称呼了,确切地说就是抢别人家财产,奴役别人家的人口,杀光别人家敢反抗的汉子,英国法国就是这样起家的,英国号称日不落帝国,其实就是全天24小时在线抢钱的意思,法国现在还在悄悄地殖民西非,两个国家的殖民是非洲现在陷入苦难的主要原因,非洲的脊梁就是被英法两国打断的。德国后发起来,也要搞工业化,发现全世界地盘被瓜分完了,主要就是被英法两国瓜分的,因此忿忿不平跟英法从一战打到二战,本质上就是抢资源。
第二条叫内卷,翻译过来就是内部剥削。越到后期,要工业化就越难,德国想成为一个工业强国,要得到大家的认可,得跟所有强国干一架,被揍得鼻青脸肿还能爬起来。英法一看是条硬汉,再打下去我们也得脱层皮,才承认了他工业强国的地位,现在德国是欧盟的主要受益人,这是他拿命换来的。
后面日本工业化过程也极惨烈,日本还是一边殖民一边内卷,他们搞殖民学的是法国殖民非洲那一套,属于深度殖民,抢下地盘,逼着这块地的人学日语,这跟英国人的代理人方式有差别,英国是尽量用低成本控制殖民地,法国日本是从经济到文化都要下苦功夫同化殖民地。日本跟大清打甲午海战时,日本农民的人均赋税是大清农民的六倍,全靠原始化肥撑了过来,从明治维新到1930年代,还有140万日本女性集体下南洋卖淫挣钱,捐给政府造军舰,可见日本当时内卷也非常严重,将一个国家的承受力发挥到了极致。
轮到苏联和中国发展工业化时,地球上已经站满了大佬,英法美德个个拿着菜刀一脸凶悍守着自己的势力范围,分分钟准备砍人的样子,作为一个后发国家,中苏纷纷表示惹不起,社会社会,这时肯定没有殖民地可抢了,就只能选择内卷。中苏内卷也是非常非常痛苦的,搞的都是剪刀差,压低农产品价格,抬高工业品价格,以保证工业系统先活下来,中国的农民承受了半个世纪的痛苦,我们从苏联接收过来的156个项目,1970年代跟美国交好后的“四三方案”、“八二方案”,这些工业系统能活下来,都是用农民的苦难换来的。
中国长年搞城镇农村二元社会也是这个原因,农民事实上属于内卷阶层,我小时候我妈常对我说,将来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成为城里人,那是因为农村生活太痛苦了,农民自己都憎恨自己生在这个阶层。
一直到中国实现工业化之后,渡过了这个痛苦期,才开始反哺农民阶层,现在农村人口的生活质量比二十年前才有了质的飞跃。
后期发展的韩国也只能选择内卷,这个跟你选择什么政治制度其实没什么关系,韩国人对自己也下得了狠手,用着昂贵粗糙的国产货,也不准用廉价优质的进口产品,能几百万人去中东盖房子,前后派出32万军人去越南帮美国人打仗,这些都是吃苦吃出来的,日本韩国工业化完成后,开始回馈给农民,所以他们农产口都卖得特别贵,控制进口农产口进入本地市场,保护本国农民,这些农民也是工业化时被内卷过的,国家对他们有愧疚。
我们常听到一句古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里的百姓其实主要指农民阶层,动乱时他们要吃很多苦,向上发展时他们又逼不得已要被内卷。多说一句,文艺男青年一般看得到事情的现象,能抒发情感,能悲天悯人,但情感大于理性,一般看不到事物更深层次的宏观规律,找不到问题的根源,能发现问题但不能解决问题。
因为国家只有这么点资源,也没有其他方法搞钱,最后后发国家都只能选择在发展早期,牺牲农民这条路。
也不是非要这样,是真的没有办法。
说了半天,这跟美国搞大基建有个毛线关系?
有关系的,我说过,美国其实主要是英国后裔跟德国后裔为主的国家,现在拉丁人、黑人的数量在增长,但早期就是英德后裔,尤其是英国人后裔为主的新教白人国家,这些人天天都要念经,念完经再出门砍印第安人,这些人可不是本地土著,而是移民,原住民印第安人早被杀得差不多了。
这就是美国跟中国最大的区别,美国国土辽阔,英国人跟德国人能手牵手到处乱溜达,是因为当时美国全国人口只有7600万人(1900年统计数据),美国人搞西部大开发的时候,茫茫百里可能就两户人家,东家的闺女只能嫁给西家的后生,还别挑,你骑马跑一上午见不到其他活人,是个男的还能呼吸就只能嫁了。
美国这种干掉原住民后,殖民地本土化的基本盘,使他一开始治理国家的成本就非常低。
比如建设铁路、公路这种全国大基建,你换中国和印度试试,平均每公里要拆掉多少座房子?多少块田地?这中间要一家一家谈下来,谈得你吐血好不好,而美国修100公里铁路,中间可能都是茫茫一片无人区,想找个人要口水喝都找不到,谁来找你麻烦?
当时各个州还出政策,交通越发达我这城市就越赚钱,要钱给钱,要地给地,再加上有广东、福建的廉价华工跑来做苦力,一年跑来一万人,这些华工每天在烈日下工作12个小时,每周工作六天,给美国人做牛做马,铁路修得飞起。
横跨美国大陆的首条铁路──太平洋铁路竣工,这条铁路铺满了华工的血汗,但没有一个华工出席典礼。
所以美国在基建狂魔时代,能修好40多万公里铁路,1.5万个机场,12.4万公里高速公路,3400名工人410天能建好381米的帝国大厦。
这个数据有多可怕呢?就是到了今天,新版基建狂魔中国,也只有15万公里高速公路,14.6万公里营业铁路,500多个机场。
不过也不能单纯看数量,也要看质量,比如美国的铁路都拆了许多,现在主要跑货运,铁路质量也不能跟现在中国铺的铁路相提并论,另外美国机场虽多,但纯大多数是私人小型机场,并不是高等级机场。
美国有他独特的历史原因,使他治理国家的成本异常低廉,成为基建狂魔1.0版本,那中国为什么成为了基建狂魔2.0版本?为什么其他国家,比如巴西、印度没有接过美国的接力棒?
还是成本问题。
新中国在建国初期,1951年就完成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土地分给了农民(集体所有),有部分地主阶层甚至直接枪毙了。
我们拿印度做一下对比,我去年11月去印度农村调研时,最吃惊的事情就是调研的农村居然一半人没有地,靠做纺织一类的工作养活,而村子里还有大地主,一家就有1800亩地(请阅读:《印度调查报告》),这就麻烦了,因为没有进行过土改,一是想建工厂或者建铁路,需要一大片地时,你得一个一个跟地主们谈,往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拿下一块地,而且地主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通常还怂恿佃农们反抗政府政策,使大基建和大工业没办法好好执行下去。
印度为什么建不好高速公路和高铁,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另一个现象是中国城市只有城中村,没有印度、东南亚、南美国家常见的贫民窟,住在贫民窟里的人,其实就是没有土地的人,只能在城市里找工作求生存,一旦失业就会有生存危机,手停口停,而中国因为分过土地(我以前是农村户口时,村里也分过地给我),有一个基础的生产资料在,生存最困难时也可以回家种地。
可以说,是土地改革使中国有了大工业和大基建的可能性,我们前进时遇到的阻力,就会比印度这样没有改革过的国家要小得多。
没有土改害死人。
但是问题又来了,我在这篇文章的前面不是说新中国农民也过了几十年苦日子吗?既然土改了,为什么农民还这么苦?
因为内卷虽苦,土改前,中国农民更苦。
1938年,在伦敦大学读书的费孝通写了一篇博士论文,名叫《江村经济》,以江苏省吴江县开弦弓村为样本,调查当地佃农的生存状况,论文显示,在正常年份,佃农要向地主上缴五至七成的粮食,长工干一年,也只有1-5块大洋的收入,而且不是给现金,一般用粮食支付,光1935年,江浙地区一个普通农民,要交纳40多种捐税。
毛泽东在《寻乌调查》里,也清楚记载了民国时农民是怎样被地主剥削的,“禾熟时地主与农民同往禾田,农民把谷子打下和地主对分,双方各半,地主部分要农民送到他家里。”,也说明是要交五成的粮食的给地主阶层。
《寻乌调查》还有一段数据很有意思,原文里写:“寻乌这个城,全城近二千七百人,其中娼妓162人,占6%。”,这个数据真正吓我一跳,一个县城里,6%的人口在卖淫,这其实也侧面说明,底层人民活得有多艰难。
在民国16年时,能统计到的上海公娼、私娼等,总数不下12万人,是当时全世界妓女最多的城市。
现在很多人,说起民国就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多么浪漫,但这些幸福,都只是知识分子的幸福,是资产阶级的幸福,是极少数人的幸福,民国绝大多数没有土地的平民,是非常非常痛苦的。
内卷虽苦,但国家终还在为了工业化努力,现在工业化已成,我们也可以像日本韩国那样慢慢反哺农民,而民国时地主对佃农的剥削,那是无穷无尽毫无希望的苦难啊。
1950-1960年代,中国兴起过兴修水利的热潮,到处建水库、修大坝、整水渠,据参加过修水利的过来人跟我说,刚拿到土地的农民们,当时是免费上阵修水利的,不仅不要钱,还自带干粮去修。
这种对生产的热情,对生活的希望,一定有他精神动力的来源。
中国是一个原住民国家,土地已经分给大家,不可能搞美国那种大农场,那种农场是建立在干死原住民的历史上的,事实上,东亚国家里,没有一个国家能搞美式大农场,我们有自己特殊的国情。
在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世界里,有两个国家比较特殊,一个是澳大利亚,一个是新西兰,这两个国家其实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后花园,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跟美英同文同种,拿着这么多自然资源,就这么点人口,早就像阿根廷一样被收拾得明明白白的。
像新西兰这样全国一半土地(1365万公顷)拿去做牧场,这在全世界是独一份的,只有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殖民地才能这么干,有些东西中国是注定学不来的,但幸好我们也有自己的种族天赋在。
中国农民为大基建和工业化所做出的巨大贡献,除了土改的推动、内卷的牺牲,还有就是提供了巨量的廉价劳动力。
这些人很多原本只是农村富余劳动力,但现在每天有5300多万人在工地洒下汗水、有1亿多人在工厂留下青春、有几百万人在跑快递和运输。
正是这些默默无闻的人,在推动着中国的进步与发展。
最后,我还是想说说大基建的成本问题。
美国为什么到现在很少搞大基建呢?因为现在基建成本太高。一个国家只要完成经济发展,普通人的生活质量变好之后,其实就很难再把大基建搞起来,一是人工太高,二是也吃不了这种大基建的苦,因此大基建的最好时期,就是在一个国家从苦难开始向上爬升的时期,就是中国2000-2020这二十年左右,大工业化全面展开的时期。
每个国家只有这么一段时间可以搞好大基建,一旦错过,后面要付出上百倍的成本。
比如我们经常嘲笑现在英国人修下水道,都是一个人在端着一杯咖啡看场子,另一个人干活,工作起来慢腾腾的,这就是国家发达之后的结果,社会进入发达期,就不愿回去品尝创业期的苦涩味道。
许多人一聊起国家的发展,通常意识形态上的东西一套一套的,但其实国家的发展更尊重经济规律,一个国家的工业化过程,就是这么痛苦而酸涩,里面只有血汗,没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
中国今天能成为基建狂魔,是因为我们抓住了历史的机遇,是因为我们完成了动荡的土改,更因为我们有一群伟大的人民,是这些伟大的基石,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帮助中国渡过内卷,又低下头完成了大基建。
他们十指里全是污渍,也不太会说话,但他们才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