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最初记忆就是关于大洪水的记忆。从基督教的“诺亚方舟”到伊斯兰教的努哈先知的故事,以及中国的女娲补天和大禹治水,都与灭世大洪水紧密联系。
西方和中亚的洪水传说,与“罪与罚”的宗教有关,而中国的洪水传说,却是与大自然的抗争有关,与自强、自救有关,与实实在在的工程有关。
即使“女娲补天”只是一则神话传说,也描述了“补天治水”的大量工程细节。
中国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部“关于水“的历史。
导致春秋战国时群雄乱战的原因之一,就是“黄河水资源的分配和水患治理”。
秦始皇一统天下后,改名“黄河”为“德水”,并修金堤治理黄河水患。
大一统后水资源如何分配的问题基本解决了,但“黄河水患的治理”却成了历朝历代的重大民生问题之一,甚至成了各朝的“政本”。
那么,长江缺席了中国的历史吗?当然没有。
但是,也不得不说对长江重要性的认识,中国滞后了不止千年。
1 中国的“青山”
古时长江流域人口较少,两岸地广人稀,长期不得历朝重视。
但当黄河流域的中原大地面对历次北方外敌入侵时,从西晋的“永嘉之乱”,到北宋的“靖康之变”,在中原地区遭受外族入侵,生灵涂炭之际,都是长江张开宽厚的臂膀,接纳了南下避乱的人们。
即使没有战乱,经历了数千年开发利用的黄河流域,生态环境日趋恶化,中上游植被锐减,大量泥沙涌入淤塞河道。
而黄河每隔百年就要上演一次的巨龙摆尾式的决堤改道,更是加重了北方人南渡的意愿。
长江两岸宽广的膏腴之地,与南下的生产力完美契合,“湖广熟、天下足”长江流域一跃成为天下粮仓。
在黄河文明萌生的时代,还有两河文明、古埃及、古印度文明并举,而延续下来的,只有华夏。
学者们争议其他文明消失的原因,有太多复杂关联,但一个根本,毫无疑问必然是缺乏口粮。
若没有稳固的“粮仓”,一折腾就断粮,那么这个民族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消亡。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纵观近两千年的历史,长江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中国的“青山”。
如果说长城是抵御外族的第一道防线,那么黄河就是第二条,黄河再失守,就指望秦淮一线,如果这一线也崩了,那么长江就是最后一道防线。
黄河,是这个民族的源头和根本。
长江,则是民族危亡间,最坚挺的后方大本营。
宽广的长江和她身后的土地,不断地为这个民族延续火种,保存实力。
无论朝代如何更换,无论外敌带来怎样的血腥风云,风雨之后,中国仍能再接再厉。
所以,长江及长江经济带在国家战略中的重要性无以伦比。
它与环渤海经济圈、珠三角经济圈等一起,在经济和国防等方面构筑起了中国立体的战略纵深。
而长江及长江经济带上的灵魂就是三峡工程。
2 “三峡工程”的论证
2006年5月20日,三峡大坝关上最后一扇闸门,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枢纽宣告完工。
这座集防洪、发电、航运等为一体的超级工程,是天下粮仓的守护神,是长江经济带的发动机,更是“女娲补天”后中国隐性人文密码的再现
当然,“三峡工程”从论证之初,时至今日仍充斥着各种质疑。
关于“三峡工程”那场著名的论证始于1986年6月,由原水利电力部组织,分为14个小组,共412位专家参与,历时3年。
与这一论证一同载入史册的,还有拒绝在这一论证报告上签字的9名专家。
这9名专家拒签的情由,简单归纳一下大致是四个方面的问题:
2、陆地生态系统非常脆弱,兴建水坝可能导致水土流失面积扩大,强度加剧,泥石流、滑坡、干涝灾害也日益加重;
3、水库建成后的水土流失、冲刷量变大,使得水库水质变差,将导致富营养化;
4、三峡大坝将成为长江下游地区的生命线,一旦遭受敌方攻击,下游地区将变成一片汪洋。
如今看来,这四个担心的问题都没有得到应验,也没有变成现实的风险冲击。
第一个关于百万移民安置风险的问题。百万移民安置在其他国家(包括所有发达的西方国家)是不可想象的。
“总规模是否承受得了?财政能不能承受得了?物价能不能承受得了?接纳移民的企业能不能承受得了?”
这些问题最后靠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和自古“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草民情怀,官方和民间形成共同合力,历时22年完成了所有移民安置风险的基本化解。
截止2012年底,移民对口支援引进资金1321.57亿元,移民劳务输入97507人,大大地提高了三峡库区的造血功能。
百万移民成功安置,着实体现了“一家有事,百家支援”的大一统的优越性。
第二个、第三个关于生态破坏和水土流失问题。9位专家当时应该没想到,86年之后的三十多年里,中国经济能取得这么大成就。
得益于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大大发展,库区的农民也不再需要毁林开荒种地了。
现在都流行退耕还林还湖,绿化环境大大好转,淤塞情况也远远少于预期。
目前为止,三峡库区森林覆盖率超过了30%,水土流失面积占幅员面积的比例比成库前下降了20%以上,水土流失治理20000平方公里以上,长江上游的生态保护屏障初具规模。
自然生态保护方面,成功地迁地抢救珍稀植物164种、23841株;已建立野生动植物类型自然保护区24个,建立迁地保护植物基地3个,生物多样性也得到有效保护
至于第四个关于大坝的安全问题,可以说是杞人忧天。
不知道“女娲补天”时有没有考虑到一旦外魔把她补天的地方破坏了,洪水奔涌而出岂不是破坏力更大?
这无从考证,但女娲终究还是去尽力补天了。
更何况三峡大坝是重力坝,在设计时就考虑了能承受住小型核弹(比广岛、长崎的当量还大)的袭击,同时还驻防了火箭军部队。
那9名拒签的专家(有些已经去世),看到三峡工程时至今日的实证,不知道会不会后悔,不过相信他们当初的质疑也是忧国忧民的真心体现。
但是,今年汛期中,在网络上流传的一些质疑就显得缺乏常识和分析了。
3 破疑“三峡”
2020年,长江上中下游很多地区都出现了比较严重的洪涝灾害。
期间,各种传言也在网上泛滥:
三峡大坝泄洪的破坏力是天然洪水的25倍,三峡泄洪相当于一天往下游倾泻302.5个西湖的水,导致长江水位暴涨,三峡大坝成了洪水加速器。
三峡水库似乎成了“帮倒忙、加重上下游洪灾的帮凶——需要它泄水的时候它蓄水,需要它蓄水的时候它又泄水”。
三峡水库发挥了什么作用,是“减缓灾情”还是“雪上加霜”?
三峡大坝“气势磅礴”的泄洪会加剧中下游地区的洪灾吗?事实究竟是什么样的?
质疑1:为什么不在汛期到来之前就提前放水,腾出库容?
在网络上面,有很多人质疑三峡大坝为什么不提前放水。
其实一直以来,每年的汛期,都有提前放水。
长江每年的汛期都在7、8、9三个月里,而三峡大坝,每年在5月份起,就一直把水位维持在145米的汛期水位以下。
只是它的放水动静并不大,动用的都是旁边的出水孔,差不多算常规的放水,很少上新闻,也很少引起公众关注。
所以,有人误解为平时不作为,有事乱作为。
三峡大坝在汛期之前的蓄水,就起着保护下游的作用。
举个例子,在水流不大的情况下,下游地区可以种植短期的农作物(玉米、红薯等),在有限的时间里,合理利用水流进行灌溉。
另外,在水流不大时,下游的淤积地也可以趁机清淤,让水位上涨得没那么快,让长江流域的水位得到平衡。
质疑2:有了大坝,为什么还会出现令人担忧的灾情,有的地方还会出现决堤?
提出这个质疑的人,一定是没有了解过三峡大坝建成前以及建成后,灾情发生和决堤的次数。
据史书记载,从唐代至清代1300年间,长江流域共发生巨大洪灾223次;
1860年~1870年间,洪水先后冲开藕池和松滋两口,洞庭湖地区、江汉平原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1931、1935年,两次特大洪水灾情遍及川、鄂、湘、赣、皖、苏6省;
新中国成立后,1954、1991、1998年,发生了三次特大洪水。
1998年百万官兵以血肉之躯在荆江大堤上严防死守的艰难场景,很多人应该都没忘记。
那次虽然守住了大堤,但仍付出了1500多人死亡和2000多亿直接经济损失的代价。
而2003年三峡大坝投运后,长江两岸的防洪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2010、2012、2016年都出现了比1998年更大的洪峰,但正因为有了以三峡大坝为骨干的水库群联合调度、拦洪削峰,保证了江汉平原的安全,大大减轻了中下游地区防洪压力。
以三峡水库为核心的流域水库群坚守在蜿蜒密布的水系之上。数据来源:《2020年长江流域水工程联合调度运用计划》
三峡大坝当然不是万能的,但是它错开洪峰而减少的损失,是可圈可点的。
2020年的降雨量大,也接近1998年的水平。如果不是三峡大坝,长江流域受灾得会更加严重。
关于错开洪峰进行调节,用比较生活一点的方式来普及一下:
如果水管裂开的时候,没有别的东西装着,那么它一下子就会满房间都是水——
这就如同没有水坝的状态的长江流域,如果整个流域都没有大坝,那么水流就直接该上哪上哪。
但是如果有个23L的胶桶在那接着,可能就可以撑到你拿东西把卫生间或者厨房的门塞上,让水流不到别的房间——
这就如同有一些小的水坝的流域。
而如果有一个200L左右的大桶可以接水,水管爆的时间里,你就可以腾出时间找来工具,把该修的修了,该换的换了,并且你的房间也不会被水淹——
三峡大坝,就如同这样的作用。
虽然在2020年还是有些流域局部出现洪灾,但是如果没有它,就不止是局部洪灾而已了。
最大的质疑3:在中下游已经严重洪涝的情况下,为什么洪灾期间还要泄洪?
三峡大坝的其中一个功能就是蓄水,但是它再大,其峰值蓄水量也只有390亿立方米左右。
而长江流域每年的水流量是10000亿立方米,所以它是有峰值的。
在超过它的负荷的时候,它就需要泄洪而减少压力。
就如同一个人,知道晚上要吃自助餐,所以TA中午不吃,并且喝了很多的水来增加新陈代谢,加速排空肚子,然后晚上再大吃一波。
三峡洪灾中的泄洪,也是有序的,它挑的都不是降雨量特别大的时间。
降雨量很大的时候,它就把上游的水量先蓄着,等到下游压力缓过来了,它就开始泄洪。
这时候,有不了解的人就开始喷:刚刚缓过神来,又泄洪,是不是在搞事情?(有这个疑问的太多了)
必须明白,三峡要泄的这个洪水,本来就是应该泄的。
只是降雨量特别大的那一波伤害,三峡给挡了。
等再过一定的时间后,中下游的防御措施都到位了,三峡大坝就可以不继续帮挡伤害了,就开始放水了。
但是之前挡的,你不能说它没作用。
一个科学常识就是:水库汛期泄洪也是调控洪水(拦蓄、错峰)的一种方式,泄洪产生的洪峰通常不可能超过天然的洪峰。
三峡拦蓄洪水当然也是一个动态而非静止的过程,拦洪、削峰、错峰平稳有序地交替进行,而不是始终将洪水牢牢地滞留在三峡水库里。
每年汛期,长江上游都会有多次洪峰,所形成的洪水总量大大超过三峡的防洪库容。
正是通过这样一个持续削减洪峰、调节洪水从三峡出库的过程,有效地降低了长江中下游水位,以及上涨的速度与幅度,强力缓解了长江中下游地区防洪压力。
为应对2020年这次洪峰,总共有包括三峡大坝在内的30座水库参与了调度,拦蓄洪水100亿立方米,让下游安全渡过了今年的长江一号洪峰。
100亿立方米是什么概念?相当于713个西湖水量!
试想,如果没有三峡大坝等水库的拦洪削峰,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天爷用中下游根本承受不了洪峰流量向中下游集中倾盆而下,那今天中下游的洪灾又将是什么情形?
下游就不会是被淹而已了,可能就会历史重演再次成为东海龙宫了。
一些人误以为三峡大坝“喷薄而出”的泄洪是让大坝下游地区的洪灾“雪上加霜”,可见完全是主观臆断、胡思乱想、偷换概念罢了。
此外,三峡水库只能保长江中下游干流河道的防洪安全,而不能解决支流洪水的问题,支流的洪水只能靠支流上的水库来调控。
长江中下游很多地区的严重内涝,暴露出的是自身的市政建设滞后——
排涝系统跟不上,不能“甩锅”到三峡大坝身上。
自古以来长江流域就是洪旱灾害的重灾区。
没有三峡以前,洪旱灾害在人们眼中是天灾、只能认命。
有了三峡工程以后,三峡却时常成了“背锅侠”——旱了或是涝了,上游或是下游,出了问题就有人从三峡这儿找原因。
这种混乱的思维和逻辑真不知道键盘侠们是从哪里学来的。
4 战略价值
在破解了各种质疑后,三峡工程“补水”的战略价值必须提及。
世界各国把水资源与粮食、石油资源并列为三大战略资源。
中国的北方地区严重缺水,水是生命之源、无水则民自乱,是被历史事实反复证明了的真理。
三峡水库可为汉江水库补水200~300亿立方米/年,汉江再把这部分水通过“南水北调”工程,源源不断地送往丹江口水库,最后哗哗哗地流向北方地区。
为北方数亿人民提供了健康饮水,为数亿亩耕地灌溉,为城市建设、企事业发展提供了淡水资源。
这确实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关乎民生的重大实证战略价值。
三峡工程“发电”的战略价值就不多讲了。
每年可以发电900~1000亿度电,相当于上海半年用电量,等同于3000万吨煤的发电量,按照小汽车一年2万公里的里程,可满足4000万辆纯电动汽车的用电需求(全国2亿辆)。
这能“减少多少碳排放量”带来的关于环保的隐性战略价值,有心的朋友可以去计算下。
最后,三峡工程不可避免地会造成一些动植物种类的灭绝,也不可避免地让一些有浓厚“故土情结”的人失去了旧有家园,也不可避免地让以前雄奇壮美的三峡景观打了折扣等等。
但是本着“舍小就大、舍少就多”的“性价比公正理论”,只要社会的总福利(发电量、航运量、粮食产量、水资源利用量等大幅提高,洪灾次数减少等)显著增加了,它就应该被评价为一个好工程。
5 相互影响
“长江影响着中国”,其实反过来,中国也在影响长江。
长江作为一条江水,在与人类的互动中,她最好的状态就是吐故纳新、生机勃勃,流淌不息。
如何平衡人与长江的关系将会是我们面临的长久课题。
今年7月,国家在战略层面上成立了超过600多亿的“国家环保大基金”,将撬动万亿各种资本共同投入,用于对长江生态环境的修复和水体治理。
从唐古拉山到崇明岛,从雪山下飘动的经幡,到上海滩闪烁的霓虹,长江带着雪域高原的圣洁,一路东流入海。
她流过香格里拉,流过巨佛脚下,也流过千千万万人的家门口。
以前野性难驯的长江,现在有了“高峡出平湖”的娴静气质,在人与江的良性互动下,相信中国会变得更加美丽。
文章最后附一则“女娲补天”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