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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文:超级通货膨胀下,伊朗是怎么活下来的?|2020-09-25

作者:波王

进入2020年,饱受制裁的伊朗经济再次出现动荡,本币里亚尔兑美元跌至270000:1,进入2020年以来对美元汇率贬值累计至100%。

 

而2019年,我在伊朗和卢彦祖见面时,里亚尔对美元汇率还是120000:1,货币贬值惨不忍睹。

 

因伊朗媒体也传出政府禁止本国民众购汇的消息,一时间,西方及部分中国国内媒体再次传出“伊朗要不行了”的声音。

不过自2018年川普重启对伊制裁后,伊朗要垮的声音就没停过,可伊朗从政权到民众都活得好好的,这次关于“不行了”的谣言,据本人观察,也会不攻自破。

那么,伊朗经济是怎么在美国制裁和新冠疫情的双重压力下存活下来的?这需要从宏观和微观两个角度分析伊朗政府的操作。

宏观操作,总结一下就是两句话:油出去,钱进来。

石油出口作为伊朗的主要收入,如果真被美国掐死变成零的话,伊朗日子是过不下去的。那么面对重重制裁伊朗怎么把油卖掉的呢?

第一,通过伊拉克。一方面伊拉克与伊朗边境上地区为什叶派控制区,伊朗可以向伊拉克偷偷运输本国原油以伊拉克名义出口,另一方面两伊边境有很多共享油田,伊朗原油通过管道进入伊拉克境内也不是难事。此外伊朗还向伊拉克出口电力,鉴于伊朗电厂都是火电厂,这等于变相把伊朗的石油天然气出口到伊拉克了。

考虑到驻伊拉克美军都在伊朗导弹射程和伊拉克什叶派武装的袭击范围之内,美国对伊朗和伊拉克之间的交易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两伊电力贸易不停地延长豁免。

第二,通过油轮关闭导航与定位系统,偷偷向他国运售原油。当然,这种方式也很危险,一是关闭导航定位系统极易引发海上轮船碰撞,二是油轮可能会被敌对国家军舰扣押。

比如去年7月发生过伊朗油轮在直布罗陀海峡被英国海军扣押的事件,不过伊朗海军在事发两天后在波斯湾立即扣押英国油轮,并提出只有英国释放伊朗船只后,伊朗才会“酌情考虑是否释放英国油轮”。英国只好就范,而之后公海上也在没有哪个国家的军舰敢扣押伊朗油轮。

现在油出去了,可是伊朗由于支持真主党、哈马斯等被美国和西方认定的“宗教恐怖组织”而上了国际反洗钱机构的黑名单,金融系统被隔离切断于国际间银行交易SWIFT系统,该怎么收回卖油的钱呢?

主要渠道是阿联酋的伊朗人账户。有读者可能要问了阿联酋不是美国的盟友么,最近还冒伊斯兰世界之大不韪跟以色列建交,怎么能帮伊朗人穿一条裤子呢?

 

因为阿联酋被伊朗收拾过。

2019年,伊朗总统鲁哈尼下达命令,如果伊朗的原油无法出口,那么该地区任何国家都别想出口原油。随后阿联酋油轮在波斯湾遭遇袭击,而后,胡赛武装用伊朗援助的导弹袭击了沙特阿美公司炼油厂和迪拜机场,并得意地向阿联酋提供了下一步袭击的目标清单,包括制冷系统、海水淡化系统、污水处理系统等,一旦上述系统因袭击瘫痪,深处炎热沙漠中的商业城市迪拜、阿布扎比将变成人间地狱。迪拜酋长赶紧亲自乘专机前往德黑兰向伊朗政府求情,并准许伊朗官方背景人士在迪拜开设账户接受售油款项、采购物资。

那么阿联酋为何不愿在军事上求助于盟友美国应对来自伊朗的压力呢?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对海湾国家的评价一语中的:我们用一枚导弹就能让阿拉伯人建立在流沙上的浮华灰飞烟灭。与完全依靠本国国民发展经济的伊朗不同,阿联酋尤其是迪拜和阿布扎比这样的城市完全靠外资、外劳(主要是印巴人)以及外国专家发展和存活的,一旦发生战争或出现战争风险,这些外部资金和人力会迅速撤离,阿联酋的日常运转将立即陷入停滞,繁华的城市沦为鬼城。

所以,即便阿联酋靠美国能在与伊朗的战争中占得上风,但战争这个词的本身就可以摧毁阿联酋。相反,伊朗即使被1000枚导弹攻击,仍然会是伊朗,因为这个国家的国民属于这片土地,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无论是否支持现政权都会在波斯大地上奋战到底。此外,美国及其军队并不属于中东地区,也不会永远在中东地区待下去保护阿联酋这样的小弟,但伊朗世世代代都将是阿联酋地理上的邻居,如果为了一时利益得罪伊朗,那么几年后甚至十几年后势必被伊朗秋后算账。

所以,阿联酋只得硬着头皮帮自己的死敌干洗钱的活。当然,伊朗也没有把所有鸡蛋放在阿联酋一个篮子里,从塞拉利昂的钻石商到拉美的毒枭,伊朗拥有一套庞大的覆盖全球的灰色金融网络对抗美国和西方的金融制裁,而比特币的出现更是让电费廉价的伊朗如虎添翼。

由此,伊朗靠以威胁应对威胁,以压力应对压力的侵略性军事手段在宏观层面实现了油出去、钱进来的战略,在海外从事地区颠覆活动的革命卫队功不可没。

然而,尽管伊朗原油出口没被堵死,欧洲、日韩等主要客户依然不敢违抗美国制裁令擅自购买伊朗原油,伊朗原油收入还是减少了三分之二,加上新冠疫情对油价的打压和伊朗国内经济的冲击,伊朗政府还需要对维护国内经济稳定做出一些微观操作。

这些微观操作的核心就是让外汇尽量集中在国家手里,把有限的外汇用在维护社会经济稳定的刀刃上。

伊朗政府的第一个手段就是,外汇多轨制。伊朗目前有四种外汇汇率,一个是官方汇率,1美元兑42000里亚尔,这种外汇用于采购面粉、大米等关系国计民生的物资,汇率自2018年初以来就没变过;一个是自由市场汇率,也就是黑市汇率,该汇率在川普退出核协议重启制裁后一路暴跌600%,目前1美元兑274000里亚尔;一个是sana汇率,即官方汇率外的央行外汇现钞汇率,价格大概是黑市汇率的80%,这种外汇用于企业采购无关国计民生的工业原料及设备,企业需要登录国家央行系统申请,获得批准后才能购买,同时sana汇率也是从本国非原油出口商(比如矿石及地毯等)手里强制结汇时的参考汇率;最后一种汇率叫Nima汇率,即官方汇率外的央行外汇电汇汇率,也是央行给自由市场汇率的一个参考价,一般是黑市真实汇率的90%。

多轨制外汇政策背后,反映出伊朗对于如何保护政权稳定的正确认识。对伊朗伊斯兰政权来说,底层群众光脚不怕穿鞋的,是万万不能得罪的;顶层富人跟政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惹不起,得罪他们可能会导致统治阶级分裂;只是中产阶级最讨厌却最好欺负,他们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精英,认同世俗文化和西方教育观念,拒绝接受政教合一体制,整天琢磨着出国移民,结果政府做的好也挨骂做的不好也挨骂。

这一政治判断直接反应在多轨制政策上。通过维持官方汇率不变,任由自由市场里亚尔贬值得风雨飘摇,米面等救命物资的进口价格基本保持稳定,比如最近几年来发面囊的价格一直维持在25000-30000里亚尔/张,这就避免了底层百姓因吃不饱饭上街打砸抢烧。

对于自由市场汇率,央行则采取了放任的态度。伊朗当局清楚,如果通过注入外汇压低自由市场外汇价格,中产阶级民众就会更加容易地购得外汇,用于出国读书、出境旅游、购买境外奢侈品等个人开销,宝贵的外汇就成了打狗的肉包子。所以,央行任由里亚尔兑外汇汇率暴跌,限制中产阶级的过度消费,既可以减少国家总体外汇流失,也可以减少民众通过出国旅行等方式受到世俗文化的“污染”,强化伊斯兰文化控制力,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堵住了文化精英移民的路子,避免了头脑流失,可谓一石三鸟。

目前,新闻里说的伊朗央行不再向民众出售外汇,指的是Nima汇率的外汇。不差钱的富豪们还是可以从自由市场高价购得外汇的。

所以为了控制外汇保护政权稳定,政府提高了民众获取外汇的难度门槛,同时政府也在想尽一切办法收回民众手中的外汇,当然,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虽然伊朗政府控制住了关键物资的价格,但由于日常消费品大多靠进口,民众生活还是受到了影响。现在一个普通中产职员的月收入是6000万里亚尔(按目前汇率约合222美金),德黑兰一个四口之家一个月的伙食费就得2500万里亚尔,如果再算上租房、汽车燃料和保养费用以及生活上偶尔的非必需性消费,单职工家庭基本都成了月光族。可是如果民众的收入或金融储备是美元的话,生活成本反而会下降,因为房价上涨速度约是外汇的一半,油价去年底虽然涨了三倍,可美元也涨了两倍多。所以部分热爱生活的伊朗民众还是希望手里能攥点外汇,以最大程度维持自己的生活水平。

可是,面对不断贬值的本币,伊朗政府怎么样才能把民众手中保值的外汇抠出来呢?硬的手段是打击那些恶意囤积黄金外汇、投机倒把的民众,数位“黄金大王”、“外汇大王”被高调逮捕吊死。同时,伊朗政府在高压恐吓之外更多使用循循善诱的软手段,即为伊朗民众提供能够替代外汇的保值品。那么这些保值物品是什么呢?

一是伊朗的国产汽车。对,就是满德黑兰大街跑的那种伊朗产标致车。政府配合汽车生产方故意饥饿营销,让国产汽车价格不断升高,升幅甚至超过了外汇的增值速度。于是民众纷纷抛掉手中外汇,用里亚尔挤兑购买国产汽车,而这又进一步催高了国产车价格,形成价格良性循环,一方面外汇涓涓回流到国家手中,另一方面推动了本国的汽车生产和消费,间接带动了钢铁、零配件制造等企业发展。

二是伊朗的股市。伊朗政府动用国家发展基金,向股市注资购买公司股票,推高股市价格,使得今年以来伊朗股市上涨近四倍,从50万点一度冲上200万点(最新指数为159万点),掀起了民众投资股市的狂热情绪,甚至出现了政府职员专门辞职炒股的奇景。即便德黑兰疫情仍处于一天死60-70人的高峰期,证券交易市场内外依然熙熙攘攘,不少民众抛售外汇进入市购买股票,这样国家通过股市向民众出售股票变相收回了外汇。

此外,鲁哈尼政府还一度想向民众强制兜售石油债券回购个人外汇,最终因议会阻挠,未能如愿。

总之,从微观操作来看,伊朗政府几乎搞起了经济内循环,最大程度上减少了制裁和疫情给民众带来的冲击。

当然,伊朗目前的情况并不绝对乐观。内部层面,股市蓄纳市面现金的能力依然有限,据常年做地下钱庄的伊朗朋友估计股市吸纳的现金不超过市面总额的5%,而顶层富人对政权也开始三心二意,少部分人已经开始向境外转移资产。去年11月因上调油价引发的底层民众暴乱依然令政权心有余悸,至今仍不时处决参与暴乱者,既可视作政权对反对派的警告,也可被理解为政权对出现新社会动荡威胁的忧虑。

虽然不知道伊朗政府这套对外威胁恐吓卖油、对内抑制民众消费外国产品的策略在美国掀起的政治经济大浪面前能挺立多久,但熬过美国大选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伊朗体制内部分“温和派”人士算计着拜登上台会抛弃川普的极限施压政策,这样可视作伊朗抗美经济战胜利;同时,体制内各派政治精英对输出伊斯兰革命、执行对抗性对外政策已经取得共识。

毕竟川普退出伊核协议两年来的经历伊朗人认识到,美国政府再出现敌视伊斯兰政权的总统班子时,伊朗政权存活靠的不是和解或政治让利,而是以威胁应对威胁、迫使敌视伊朗者付出惨痛代价的军事实力和地区渗透能力。

 

想要打死顽强的波斯人,还是很困难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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