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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校长:德国,统一尚未完成 |2020-10-31

1990年10月3日,东德签下厚达1100页的统一合约,两德人民满怀欣喜地迎来国家的统一。

象征着分裂与对峙的柏林墙倒下,曾经柏林市民只能隔着柏林墙在数米以外观看的勃兰登堡门,如今成了世界的焦点。

20世纪的尾声到来,不久之后,那个曾经俯瞰整个东德、甚至整个欧洲的巨大国家也将轰然倒塌。德意志人民以为他们的国家将如勃兰登堡上那架四匹青铜马拉着的胜利战车一般,带着他们团结且强烈的民族情感向前疾驰。

▲ 勃兰登堡门上的胜利女神马车

然而这个常因高水准的工业技术而为人称道的国家,也不免陷入“在技术上已经完成了广泛的交互性,而在思想、制度和心理上互相认作敌人”的胶着之中。

从1989年就开始的若干次的认同争论,把德国掷入了一个危机与扰攘的阶段, 默克尔总理在纪念德国统一20周年时曾说,“统一尚未完成”,如今两德统一三十年过去,似乎仍然如是。

统一德国的社会偏瘫

曾经的东德,是赫鲁晓夫口中的“社会主义橱窗”,是东欧各国中经济发展水平最高、民众生活最好的国家。然而与橱窗外的西德相比,东德人均GDP只有西德的1/4,职工收入为西德的1/3,劳动生产率仅为西德的30%,进出口贸易为西德的1/10。

曾经的东德是让东边兄弟们称羡的“社会主义橱窗”

1989年的剧变发生时,东德游行队伍高举的口号就是:“我们要像西德人那样生活!”

但统一后的德国却与东德人民的期望相反,经济上并没有出现德国人所预测的繁荣迹象,反而是一场始料未及的危机率先来临。

因为在僵硬的计划经济体制下略显低效的东德企业被大量淘汰,东德出现了巨大的“反工业化”浪潮,1989年到1995年间,东德的就业人数从1000万下降到610万,失业总人数达到110万,失业率近20%。

数以万计的东德人前往西部寻找机会,当地人口持续下降。这同时又导致了西德失业率的抬升,从1988年的7-8%上升到1995年的9%以上,整个德国的失业人口近500万。

1990年东德地区GDP比1989年下跌了14%,1991年又再次锐减31.4%.

而德国政府应对这一切的措施是“输血”,以庞大的财政支出来帮助东德进行经济改革。

价值显然略低的东德马克可以与西德马克以1:1的汇率兑换,大量的福利政策与社会保障支出被投向东德,一切标准向西部看齐。到1996年,德国政府总共为东德投入了近10000亿马克的资本,堪称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也是投资密度最大的一次性投资。根据柏林大学的文章,两德统一的经济代价约为一万五千亿欧元,比德国的国债还多。

为了支撑如此庞大的财政支出,德国政府除了1991年通过为“振兴东部”增加资助的一揽子法令不断增税外,还从1995年开始向国民课征“两德团结互助税”,政府将在企业所得税和个人所得税基础上,附加一个查定金额的5.5%的税项,以支撑政府投资,促进东部地区的发展 。

这也是德国至今为止争议最大的税项,额外的税负给地方政府带来了沉重的压力。2012年就有多位西德地区的市长呼吁取消统一税,像西德地区的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400余市政当局中只有8个能实现收支平衡。

这就造成了东西德在经济上的隐形裂痕,西德人民为了东德的发展背上了额外的负担。但实际上东德人却对此充满了牢骚。

两德统一后除了社会保障制度等被拉平,同时也实行了统一的价格体制,实行完全由市场决定的价格竞争体制。

随着全德国统一的竞争性市场的形成,东德地区不得不重新建立起新的就业准则与规范,在欧共体市场的全新体系下,经济弱势的东德自然接受不了西德的冲击,再加上不切实际的两德货币兑换率,东德工业竞争力骤然下跌,工厂成批倒闭。大量失业人口涌入西德,让东德本就低迷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

▲ 东西显著的失业率差异

而西德向东德投入的大量资本虽然让柏林以及整个东德地区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工地”,但它吸纳的剩余劳动力往往不是那些在高福利政策下价格昂贵的东德人,而是远赴德国跑来谋求生计的外国移民。

统一后的东德,反而成了这个庞大国家的一段“偏瘫”肢体。

西边的资本家宁可去‘剥削’土耳其劳工,也不愿来这里‘剥削’我们。

从1990年开始,为了促进东部发展,德国政府还给东德地区提供了一系列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

投资政府给补贴、购买生产设备可以申请免税、大量的信贷优惠被应用,甚至暂时免征东德地区的公司资本税与财产税,营业税也减半。

但这些向东德输入的大量投资,并不能福泽于民众,因为福利劳工权益和收入都被拉平的东德并不能给资本带来廉价的劳动力。

▲ 德国各地区投资促进措施补助比例

西德的制造业企业宁可把资金投入到土耳其、波兰甚至远在大陆另一头的中国,也不愿意把钱投到昂贵的东德劳工身上。

所以政府投向东德的巨量资本,被大规模利用到房地产与第三产业上,这些资本让东德地区经济迅速飞升,东德大量的教堂被修复,公园被开发,旅游业一片欣欣向荣,经济数据十分漂亮。

▲ 看德国著名制造业企业的分布就一目了然了

但实际上,这些被投入到房产与服务业的大量游资,更致使东德物价与房价的快速上涨。

一方面西方商品大量占有商店货架,东部商品被不断积压,导致东德工厂举步维艰外,另一方面通货膨胀率也一路飞升,1991年到1993年,德国的通胀率每年都创下新纪录,这对于一向采取严厉货币政策的德国来说是十分罕见的状况。

不断刷新的通胀率除了抬高了东德人民的生活成本外,资本所培育出的那些精致的第三产业也没法取代曾经的“低效率”工厂,给东德人民提供充足的就业。

即使有限的蓝领工作岗位也充斥着外国的打工者,本地人只能享受被西边“施舍”的高福利,自然满意度一路下跌。

东德人觉得西德搞垮了我们的制造业,物价一路上涨,我们还没了工作;西德则在抱怨我们花了这么多冤枉钱援助你们,提高你们的收入与福利,换来的却只有牢骚。

奥希思(东德佬)与维希思(西德佬)们相互diss,谁也没把对方当成利益共通的同胞,眼里只有对方带给自己的苦处。

带节奏的政客们

民间的裂痕,到底还是因为经济上的摩擦冲突。

而长袖善舞的政客们,则是带着明显的意识形态操弄政治。

在边界刚刚开放的1989年末,西柏林开始不断有不法分子流窜到东柏林捣毁苏军烈士陵园和犹太人墓地。各城开始爆发有组织有预谋的游行,要求修改宪法以及统一社会党放弃领导权。

在愈发庞大的游行示威下,东德的执政党统一社会党被迫开放圆桌会议,本身是允许各党派对统一社会党起制约与监督作用,但在之后实际上代替了人民法院,成为了东德最高决策机构。

各党派开始联合起来攻击统一社会党,主张取消社会主义,主张全盘市场经济,主张解散国家安全局,主张统一社会党交出所有财产,更重要的,主张两德统一。

到后期,统一社会党内也开始发生了巨大动荡,著名“人权”律师居西被选为党主席,而昂纳克、斯多夫等党内主要领导人被开除出党,到了1990年1月,社会统一党的总书记克伦茨以及13名政治局委员也被开除出党,东德的执政党被“和平演变”。

▲ 东德垮台后,冲进柏林斯塔西总部的示威者

标语为:“再也不要斯塔西和统一社会党的独裁和纳粹主义了,你们带来了太多的不公和苦难”

在同年的两德统一中,新的执政班子也在统一过程中完全听从西德的安排,统一就是把西德基本法的权力扩展到东德的五个州,从而于宪制上成为同一个国家。

这在实际上忽视了东德作为一个对等主权国的身份,合并统一成了西德“吞并”东德,也让东德产生了大量被“旧联邦共和国”占领的不满情绪。

除了早期在宪制改革上明显的政治动机外,两德统一后,东德约10万名被告收到调查,1737人遭到起诉。

东德领导人埃贡.克伦茨回忆从1991年开始,“被检察院拘留成了家常便饭,家中也经常被莫名其妙地搜查。警察局将我当作罪犯监视,不给我护照。”

“12年来,柏林的监狱我差不多都蹲遍了”。

▲ 前东德领导人埃贡.克伦茨

我兔的老粉丝了

并且自两德合并以后,东德原本的经济、文化和媒体等的高层全部换上西德的官员,并延续至今,基本没有发生变化。

就像克伦茨接受《世界知识》采访时说的:“德国东部人民在重大决策上几乎没有发言权,几乎没有一家杂志或报社是在德国东部公民领导之下。”

对于东德出身的明显歧视,也导致德国政坛的保守与右倾化,公共话语体系也在统一后骤然变化,政治界、思想界开始了对东德思想的大清算。

跟我们的微博战场一样,德国人的论战也爱扣帽子和人身攻击,这被扬-维尔纳•米勒称为“典型德国式”的劣根性——新教徒式的内向、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

对此表现最明显的是2005年上台的默克尔,两德统一后首位出身前东德地区的总理。在默克尔之前,施罗德政府为主的社民党搞外交一向以“经济利益”为导向,和我国贸易搞得火热。

而默克尔上台后,开始给德国的对外政策带来了党派色彩的明显变化,在对华政策上特意凸显了“价值观”的重要性,力主用西方民主制度及人权标准来制约中国,访华除了谈经贸,还要谈宗教自由、人权、知识产权保护、产品质量、温室气体排放,敦促中方改善这些问题。

2007年在总理府以“私人名义”会见某密宗老赖。

直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与欧债危机相继爆发后,默克尔政府才基于中国市场的重要性以及德国经济界所施加的压力,开始调整对华政策,重回务实外交轨道。

但曾经的默克尔,在青少年时就加入东德恩斯特·台尔曼先锋组织(少年共产主义组织),还是东德自由德国青年团的专区领导人之一,被前自由德国青年团秘书冈特·瓦尔特指认说默克尔是负责鼓动和宣传的秘书。1989年还反对“两德统一”。

但在统一的德国里,反共成了她最显著的政治标签,并且是她能平步青云成为联邦第一位女总理功不可没的原因之一。

在德国政坛的语境里,他们享有一个自由民主政体中的公共领域,但却用他们独特的方式让一部分人被迫隔离在这个自由之外,让那个和他们对峙了四十一年的“异见”不能再有任何的政治土壤。

▲ 不允许某种声音出现的联邦议院

 

这其实让德国政客们陷入了一个悖论,他们对于曾经东边兄弟的思想愈发排斥,愈打压,就离他们所说的“自由”越远,然后这种矛盾也会自上而下的扩散开来。

毕竟对于大部分曾经生活在东德的人民来说,统一后的三十年没有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甚至让他们在某些方面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二等公民”,这自然引起了东德人民的不满与怨气。

甚至恢复东德的政治狂想也开始零星出现,对于东德地区的老人们来说,曾经的国家失败本来就是一个偶然到难以理喻的事件,在他们心里,如果历史稍微有所不同,昂纳克的寓言说不定真的会实现:

 今天前东德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去工业化”。用我的话讲,出现了一大堆哥特式的尖顶,少了很多烟囱。德国东部最近二十多年来做的最大的一项工作就是修复那些教堂,发展旅游业。如果按照我刚才讲的做法,你们会出现比现在多十倍的烟囱,但不会有那么多哥特式尖顶;会出现经济奇迹,把西德的资本都吸引过来;你们的商品、血汗工厂的廉价商品可以把西德的产业和制造业全部替代了。 

这样,制造业萧条和失业问题就会发生在西德,而不是像现在那样发生在东德。当然,东德就会产生严重的社会问题,比如贫富分化、血汗工厂、环境污染。如果东德人可以忍受这种状况的话,西德会碰到什么状况呢? 

西德现在的这套社会制度将会完全崩溃。首先工会会垮掉,福利瓦解了,资本家可以跑到东德享受“专-政”体制下无工会经济的待遇,西德工人还有什么谈判本钱?产业东移、税基丧失,还搞什么高福利?整个100多年来建立的所谓文明资本主义制度将荡然无存。

▲ 曾经柏林墙上最热火的题材(右为昂纳克)

毕竟,在大陆的另一端,曾被施密特大为赞赏的中国模式就在他们眼前复刻这预言中的一幕幕。十倍的烟囱换来了两岸如今天翻地覆的对比,一代人的血汗换来了政治上、经济上、国民心态上居高临下的胜利。

但在德国,团结的意志似乎还远没有到来。

 新华社调查公布的民调结果显示,近三分之二受访者认为,两德统一的任务仍未完成,东西部仍存在较大差距。 在原东德地区,83%的人认为统一任务还未完成。

国境统一,行政统一,但在两德人民心里,在他们真正包容并真诚地接受对方以前,这种认同依旧还未统一。

公元919年,萨克森公爵亨利一世创建了德意志国家及第一个德意志王朝。此后近一千年的时间德意志都处在动荡的战争年代。

▲ 曾经纷乱的神圣罗马帝国

也是德意志国家的前身

截然对立的宗教、大相径庭的民俗、永远存在的政治纷争,却没能影响德意志人以他们相同的种族,语言,文学,艺术建立起浓厚的认同感,在一千年后建立一个团结统一的国家。

但在人类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里,仅仅41年的政治对立,就会让同一个国家、民族的人民陷入一场意识形态、经济水平、文化的隔阂之中,都沉浸在各自单向度的语境之下。

即使获得了形式上的统一,但彼此在心里的认同,恐怕还需要远超分离年月的时间去弥合。

就像昂纳克自己说的 “如果建立的原因还没消除,柏林墙将会屹立大约50年,甚至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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