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可能会问,那为什么罗马帝国很大?我们首先要澄清一个误区,罗马帝国不像我们古代这种大规模政体,它其实没有一个大规模的制度建构,更主要是一个以罗马城邦为核心而形成的军事和联盟体系。
孟德斯鸠就说“罗马既不是一个王国,也不是一个共和国,而是由世界各民族所组成的躯体的脑袋”,就像一个大章鱼一样,罗马城邦是章鱼的脑袋,各个行省构成了它的身体,它没有形成我们这样一种有机的官僚结构。
钱穆先生解释中国和罗马的不同,原话是这么讲的:“罗马如于一室中悬巨灯,光耀四壁;秦汉则室之四周,遍悬诸灯,交射互映;故罗马碎其巨灯,全室即暗,秦汉则灯不俱坏光不全绝。因此罗马民族震铄于一时,而中国文化则辉映于千古”。
钱穆先生这段话是在《国史大纲》导言里边讲的,他就说“我国家规模之伟大独步于古今”,这是理解我们的制度传统和西方制度传统一个很重要的视角。
因为在整个地中海传统上,统一从来没有成为一种常态,所以它大规模的制度经验也一直十分缺乏。比如亚历山大大帝在统一了很多地方之后,采取的方式是大家一起喝酒,然后共同举杯,来祈祷天上的众神保佑我们永远在一起。他就不像秦始皇、汉高祖,会去想用一种什么样的制度让大家永恒地变成一个共同体,然后整合起来。
再比如像罗马人,他们曾经确实做到了很大规模的政治秩序,但是当他遇到危机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办法是什么呢?是分而治之。实在不行我就分开,大家分头过。
比如像戴克里先皇帝,在罗马遇到危机的时候,他想到的就是采取一种四帝制,就是四个皇帝,两个“凯撒”,两个“奥古斯都”,大家分头来统治。后来罗马帝国也变成了东西两部分,东西分立。
阿拉伯帝国有一个阿拔斯王朝,后来也是遇到危机之后,很快就采取这种东西分治的方式。还包括奥斯曼帝国,土耳其人的帝国,在遇到危机之后,他们就允许地方逐渐地方化,产生像蒂玛尔制这样一种准封建制的方式。
从2018年以来,美国各地各州都有很多社会运动,一些基层社会组织,包括很多思想家、学者就开始很严肃地探讨:美国有一天分裂了怎么办?所以美国和西方传统有很强的共性。
在西方历史上,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遇到一个大规模的挑战呢?就是美国建国的时候。当时美国人非常担心能不能在这么大规模上建立起一个国家。但实际它当时一共290万人口,放到今天也就是我们一个三四线城市的规模,但是对美国人、对西方人挑战是非常大的。
大家可以读一本书叫《联邦党人文集》,这是要了解美国的人,必须放在手边,随时当做工具书的,非常重要。它里边探讨了很多问题,就是美国怎么能够整合?
一种是联邦制,因为虽然西方历史上都认为小国好,但小国有个问题,就是很难生存。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总归要在更大的规模上建立共同体。所以它采取了一个妥协方案,就是用小国来组成一个大国,通过小国来构成一个联邦。
所以最早比如像荷兰、德国、瑞士这样的国家,就向着这种联邦式的方式来演进。美国人受瑞士联邦制的影响很大,在这种制度传统的智慧基础上,逐渐发展出了联邦制这样一种形式。
第二个制度传统叫代议制。美国最早明确提出代议制方案的是托马斯·潘恩,他想通过代议制把那些小的政体粘合成一个大的国家。但对这种制度,《独立宣言》的起草人杰斐逊并不相信,他说这种东西顶多在只有6个州的新英格兰能够实现,换更大规模就实现不了。
从逻辑上来说,杰斐逊是对的,但是结果上他错了,因为北美极其特殊的地理和资源优势,所以让美国能够以一种非常草创的、未成熟的制度形态,侥幸生存下来。
在威胁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完成了崛起,它的国家制度还没有完成建构,它就进入了一个霸权状态,一个帝国阶段,所以它就能够靠它的霸权红利,来反过来维系着国内这样一个很不成熟的制度体系。
一旦霸权地位丢掉,美国这种制度的未完成状态就会暴露出致命弱点,它就会出大问题。所以这次美国大选暴露出来的很多弊端,其实只是它系统性失败的一个极小部分,是很早期的一种征兆,后边这些问题会逐渐更多地显露出来。
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很小的暴露,对它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比如第一,美国的制度很大程度上存在于一种观念,选民或者美国的老百姓,相信选举能够意味着人民的统治。结果当大家在这次选举里看到,选举本身并不能反映人民的意志,那他就会对投票这种制度的信心受损。
如果一边选民赢了,另一边能够接受败局,那么美国这个制度才能维系下去。但是如果有一边不愿意接受败局,问题就会很大。更进一步,如果当一半人相信对方是作弊,那么这就会产生要命的分裂了。
第二点就是美国的所谓民主,虽然不能真正反映人民意志,但它可以给美国的政权和政策提供一个合法借口,就是好歹给别人一个理由,让我相信你,你是民主。
但问题是一旦人们不再相信,就会导致美国的政治共识和政治默契消失,那么这个国家以后在政策、立法上都会进入一种进退失据的状态。
第三就是美国在国际上的形象会受到严重损害。这次选举我觉得是一次大的露怯,包括美国国内很多过去反华反共的人和一些华人,这次都对美国很失望,甚至连反华反共的一些媒体,都开始跟美国的主流媒体互怼了,真是活久见,从来没想象到这种情况。
所以对特朗普这个人,我是既爱又恨的,爱的是什么?是因为他是中国人民的一个解毒药。好多年前,我在分析和批判美国制度的一些问题时,我们国内学术界、网络上很多人是不理解不赞同的,很多人会批评甚至人身攻击。后来特朗普上台之后,我发现这种现象急剧减少了,所以特朗普是我们的神助攻。
但反过来,恨在哪呢?特朗普出来之后让我们过去很多年的研究都没必要讲了,因为美国自己把面纱给撕掉了,我们外人站在旁边观测所发现的这些问题其实都是隔靴挠痒,人家自己暴露的问题可能更严重。
美国在一个小规模政体的传统之上,建立了一个大规模的国家,它的联邦制和代议制都是以表面广场政治的形式,在实质上掩盖了它的精英统治。它的目的就是一方面表面上我要搞广场政治,但另一方面我要把广场政治的后果给限定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但是这次大选有可能会让美国重新回到广场政治时代,这次精英集团的内讧,让美国矛盾进一步暴露出来,让广场上的不同选民之间,过去那种表面的宽容共识没有了。这个盒子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所以美国有可能回到一种新的广场政治状态。
而广场政治带来的结果,希腊那些古典哲学家可能早就已经给出了谶语。美国亦步亦趋地按照亚里士多德这些人的观点,在走向这么一条政治衰朽的道路。
所以这次大选里边,具体有没有作弊,怎么作弊,其实根本都不重要,即使这是一次完美的大选,但美国这个制度走到今天,其实也已经遇到很大问题,可能真的是走不了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