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印度疫情外溢影响,过去一周里巴基斯坦、孟加拉、尼泊尔、泰国、老挝等疫情纷纷爆炸,其中大多是中国的南部邻国。而就在5月4日,作为南大门之一的云南瑞丽市,已经扛住了第二波疫情袭击,宣布中高风险地区清零。
此前,因防控工作不力,已经有官员受到处分。德宏州委常委、瑞丽市委书记龚云尊因在疫情防控工作中严重失职失责,被撤销党内职务、政务撤职处分,降为一级调研员。
防疫工作是一场艰难而漫长的战役,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深有体会。此次瑞丽疫情控制的成果来之不易,离不开一线工作人员的坚守,以及万千普通人的配合、理解。
文 | 施晶晶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南风窗”(ID:SouthReviews),原文首发于2021年5月5日,原标题为《邻国纷纷“爆炸”,瑞丽死命扛住》,不代表瞭望智库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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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国门,二次封城
一个月前——4月2日,云南瑞丽景威医院大门外,纵向拉起两条挂着彩旗的警戒线,沿着警戒线,摆着几十张红色塑料椅,上面坐着戴口罩、手拿接种单、等待接种疫苗的瑞丽市民。一旁还有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喇叭维持秩序,解答疑问。
前一天晚,瑞丽发布通知,将在接下来5天内,完成30万人口的全员疫苗接种任务。
3天前(3月30日),云南瑞丽,这个边境小城,再次因疫情封城,上一次封城,是6个月前。
这次封城,形势稍有不同。除了境外输入病例,瑞丽还出现了本土感染者。
封城后,连续3天报告了新增确诊病例,累计48名感染者,他们中既有缅甸籍,也有中国籍。
30日封城后,在防疫重点区域姐告社区玉城(玉器市场)做翡翠生意的唐勇,就地隔离在办公室里。在边境姐告口岸往来拉货的司机旺吉,做完核酸检测,回到了自己的寨子,因为口岸封了,生意停了,他的车也跑不了了。
在瑞丽一家国企上班的霍珊,也是一名工作了半年的防疫网格员。为了应对再次袭来的疫情,3月31日,她和同事在瑞丽菜街核酸检测点协助工作,以完成全市核酸检测采样。她单位的男同事则彻夜守边,承担着瑞丽160多公里陆地边境线上、1.5-1.8公里范围的守边任务,以防偷渡。
守卫边境线和担任网格员,这是当地公务员、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国企工作者半年来,轮流接手的另外两份工作。
如果不是再次封城,岩宝将在3月31日结束2个月的民兵守边执勤任务,但封城当天,他从畹町镇被调到了姐相乡,继续值守。
有了3900多名守边人,边境动态也传得很快。袁浩然是在瑞丽做玉石生意的商人,他听说,31日这天晚上,又有人游过瑞丽江,偷渡入境,被守边人抓了个正着。
这类“穿越火线”的攻防游戏,是边境的常见戏码,因为疫情防控,拦下遣返偷渡者,已经成为一件不允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务。
全员核酸检测再次铺开,防疫、生活物资充足就位,全市停工停学,除了超市菜场药店之外,商铺暂停营业、市民居家隔离、等待接种疫苗,这是30万瑞丽人4天来的生活状态。
防疫仍需严阵以待,但从心态上,瑞丽人比上一次封城时,从容淡定了许多。
3月29日凌晨2点多,从瑞丽姐告社区“玉城”,报告了1个缅甸籍核酸检测阳性病例。
玉城是瑞丽最大的翡翠集散地,这里摊位密、人流量大,一到夜晚,就成了主播们的天下。
在这里工作的唐勇记得,发现阳性病例后,玉城随即关闭,其所在的姐告社区(或称国门社区)连夜进行核酸检测,30日早上,从姐告社区通向瑞丽市区的姐告大桥被封锁,晚10点,瑞丽封城,人员车辆不进不出。
也是在这一天,玉城所在的姐告社区26000份核酸检测样本中,报告了9例核酸阳性病例。第二天,核酸检测的范围继续扩大,覆盖到瑞丽主城区7个社区,新增报告了6例确诊病例,23名无症状感染者。
这29份阳性样本中,12份为缅甸籍,17份提取自中国人,感染者中,年龄最小的是一名5岁的中国男孩,最大的是一位61岁的中国老人。
和上一次导致封城的疫情相比,这次感染的人数更多,且出现了本土感染。
去年9月12日,瑞丽通报了2例输入病例,杨姓缅甸人和她的2名保姆(其中一人确诊)携3个孩子乘车偷渡入境,住进了瑞丽主城一小区,投靠了亲戚。
幸运的是,之后开展的全市核酸检测中,没有再发现新增感染病例。9月21日,官方宣布解除全市居家隔离状态。
和上次的应对措施类似,瑞丽此次的复发疫情,也迅速封城、全员核酸检测、停工停学,同时吸取上次偷渡者导致的国内疫情扩散风险的教训,早在去年9月中旬,就在边境设置了502个封控点,阻断了114条非法通道和便道,组织了3000多人、24小时轮流执勤守边,发挥作用至今。
封城后的4天里,唐勇做了2次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性。但他仍被要求留在玉城的办公室里,吃住在公司,和家人分处三地。
4月1日早上,霍珊去了趟菜市场,街道再次冷清下来,街边的普通商铺已经关门,只有超市、菜场和药店允许营业,晚8点过后,超市也被要求关门停业。
边境的姐告国门口岸拉起了围挡,平时繁忙的广场已经空无一人;石棉瓦房,缅甸人在姐告的聚居区之一,几十辆摩的停在路边,一字排开,不见行人。大街小巷里,只有巡逻车的大喇叭提醒着“尽量不出门,出门戴好口罩”,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卖力喊着。
“为完成疫苗全员接种,瑞丽需要笔记本电脑和缅语翻译”,4月2日,多则求助信息在微信朋友圈扩散。
中午11点,瑞丽市政府办的王建淼接到任务,紧急征集一千台笔记本电脑,以便把疫苗接种信息录入省防疫信息系统。
王建淼告诉记者,通过微信朋友圈、聊天群,当天下午6点,就征集到了将近300台,第二天凌晨3点多,还有市民往市政府大厅送电脑,“统计下来就是574台”。除了市民的私人电脑,党政机关电脑也迅速调配到位,政府也紧急采购了一批。缅语翻译志愿者也在一夜间募集到了1500多人,其他志愿者增加了5000多人。
来自缅甸的货物不能直接进入瑞丽,司机只能在姐告口岸停车下人,交由被称为“代驾”的转运司机,把货拉进瑞丽海关,卸货后再把车交回给第一位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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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口岸,风险前沿
瑞丽东南边境线上的姐告国门口岸,是西南最大的内陆口岸,中缅两国边民互市,贸易兴盛,人员、车辆、货物流量极大。
据商务部数据,2019-2020财年,中缅通过边境和海运的贸易总额达120亿美元,缅甸的农产品大量通过姐告国门口岸出口中国。另据瑞丽政府官网,姐告口岸2019上半年出入境旅客超835万人次,其中缅甸籍占到了91.35%。
姐告国门口岸是防范疫情境外输入的前沿阵地,历来是防疫的重中之重。自2020年疫情暴发以来,这里一直处于受限状态,严防疫情输入。
“缅甸人可以回去不能进来,中国人可以进来不能出去。”在口岸内的玉城做生意的商人袁浩然说,中国人只要接受核酸检测并按要求隔离,就可以从缅入境。
至于货物,涉及民生商贸活动的物资正常运输,但从去年4月6日,口岸开始实行“人货分离、分段运输、封闭管理”的管控措施。
原因之一是,姐告口岸有些特殊,管理也更为复杂,这里是“境内关外”,主权属于中国,但位置却在海关之外,并不像一般口岸那样,出了中国海关,马上就是他国海关,可以理解为多了一个过渡地带,夹在口岸和海关中间的,就是姐告国门社区。唐勇说,这里就像一个小的自由贸易港,做生意免税,吸引了大量边民来做生意,有的常驻瑞丽,有的经常往返两国,由此,这里也成了货物集散地。
缅甸进来的货车,穿过姐告国门口岸,先经过国门大道,大道两边就是姐告国门社区,再通过姐告大桥,才到达海关的联检中心。
对应相对复杂的通关程序,这里的防疫措施也更加严格。据在姐告口岸跑车拉货的司机旺吉介绍,中缅往来货物在进出口运输时,连人带车先后要经过3次消杀,分别在缅甸口岸、瑞丽的姐告国门口岸、瑞丽海关联检中心。
来自缅甸的货物不能直接通过海关进入瑞丽市区,旺吉告诉记者,距离姐告国门口岸200米左右,司机停车,经防疫消杀后下车,车辆和货物交由被称为“代驾”的转运司机,把货拉进瑞丽海关,卸货后再把车交回给第一位司机。
旺吉说,代驾司机都得身着防护服,统一管理,检测身体状况,如果要停止工作回家,得先隔离一周,通过核酸检测。这一整套通关措施和流程持续到现在,没有放开。
如此谨慎,是因为瑞丽姐告口岸历来是传染病境外输入的高风险地区和防疫重点,即便没有新冠疫情同样如此。
中科院发表于3月的一篇“中国边境口岸地区传染病境外输入风险”评估论文认为,从邻国疫情发生率和入境流通度来看,瑞丽姐告口岸的传染病境外输入风险,都远高于国内其他任一口岸。
据缅甸卫生部统计,截至4月1日,缅甸发现确诊病例14.2万,仍有10664例尚未治愈。就在靠近瑞丽姐告口岸的缅甸木姐(Muse Township)区域,累计报告了94例确诊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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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寨相望的160公里边境线
边境疫情防控,对人的流动限制最大:缅甸人能出不能进,中国人能进不能出,由此带来了不便。
不便之处在于,在瑞丽,两国村镇,集中分布在边境线上,跨境而居,中国人和缅甸人世代通婚经商,衣带相连,融合度高,他们不只是乡邻,有的还是亲戚。
当地 “边民互市”普遍,小到缅北边民在家种的菜,经常拿到中国的小街上来卖。疫情以前,两边回家探亲访友、做黑白生意,边民对来回穿越边境线并不会在意,偷渡也是很容易的事。“有的地方和缅甸一水之隔,脱了鞋、卷起裤脚就能来往,(疫情前边境)大部分地方没有围栏。”唐勇说。
瑞丽有着超过160公里的陆地边境线,区域呈平行四边形,像楔子一样嵌进缅甸国土,三面与缅甸接壤。东南面边境线最长,蜿蜒着穿过最宽不过200米的瑞丽江,江水平缓,两岸土壤肥沃,城镇最为密集。
不同于西双版纳等地,瑞丽的边境线没有大山湍流等天然屏障,反倒是居民的房屋、农田就坐落在边境线上,一半占着中国,一半踩着缅甸;有的沿着公路划分界线,这边是中国,过了马路就是缅甸,从前中间设置简易围栏或不设围栏,有时一块界碑、一面国旗就标示了地界;开着车在234省道跑一趟,可以4次穿越边境线。
234省道边上,民兵岩宝现在值守的姐相乡,就有着典型的“一寨两国”奇观,在中国这边叫“银井”,在缅甸叫“芒秀”。这个傣族寨子里更有一桥两国、一石两国、一井两国、一街两国、一路两国、一沟两国、一邮两国的景观,一部分属于中国,一部分归缅甸管辖。
对两国边民来说,越线跨境不全是有意为之,而是无法避免,长此以往也就习以为常,浑然不知。但这也为绕过疫情防线的偷渡客,提供了便利。
去年9月,因疫情封城之后,瑞丽迅速在边境线上拉起了3、4米高的铁丝网,下面用钢条加固,顶上缠着一圈圈倒刺,把偷渡者挡在边境外,多数地方还安装了监控,以便及早发现偷渡者,还专人24小时执勤,处理突发状况、肉眼堵住死角。
但防不胜防。
在一个个值守工作群里,守边人报告着关于偷渡者的花招。
一个偷渡者借梯子翻过铁丝网,用时5秒,抓捕他,却花了二十多个民兵两个多小时;有偷渡者身带长刀,跑进了香蕉地,正在追捕,也有守边人在类似场景中,大腿被刺出了两道口子,缝了十几针;边境好些地方只有一网之隔,铁丝网眼比拳头更大。
有偷渡者搭着梯子正要翻入中国境内,被守边人及时发现吓跑了,3分钟后,他们又折回来拿走梯子、物色下一个时机;割断钢条、绞断铁丝网触发警报不成,有人就通过游泳、钻下水道、从铁丝网下挖地道,企图非法入境。
岩宝所在的执勤点, 2个月里,他们抓到了四百多人。“其中大部分是中国人,有些自己交代是被骗过去做电信诈骗的。”岩宝还告诉记者,“很多人觉得正常入境手续繁琐,还要隔离最长21天,所以选择偷渡,特别是过年那段时间。”
但这四百人里,不全是偷渡者,有很大一部分是“自首”来的。“自首”和“偷渡”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想要入境的中国人告知守边人,然后在铁丝网边等待核酸检测,之后被救护车送去隔离,隔离结束后自由活动;后者是趁守边人不注意,私自翻越边境。
“现在消停很多了,楚雄、大理、丽江各地政府调了很多人来支援,没之前那么多人偷渡,基本都是来自首的。”岩宝说。两个月内,岩宝所在的畹町镇索阳段执勤点,没有一人漏网偷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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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西南国门
疫苗是守护边境居民健康的一道屏障。
早在年前,瑞丽就已经有人开始接种疫苗,优先覆盖疫情防控一线的医护工作者,岩宝在2月份也接种了疫苗,霍珊排到了3月18日接种,第二针还没打上,瑞丽就封城了。
一个月前,袁浩然接到了目瑙社区疫苗接种通知,每户可接种一人,免费且自愿,但袁浩然放弃了接种机会:“可能被保护得太好了,很久没有对新冠的紧张了,松懈了。”
4月2日8时起,瑞丽全市中途轮班、24小时满负荷,云南省疫情防控指挥部预计,4月6日前,瑞丽全市适宜人群可全部接种完毕。
“这是一个必须要做的事情,关系到我们城市的正常运转,关系到每一名居民的身体健康。”瑞丽市委书记龚云尊在4月1日晚接受央视采访时说。
疫苗是守护瑞丽人的一张盾,与此同时,瑞丽人也继续腾挪自己的时间,守卫边境这第一道防线,他们都是普通人。
三四百米左右一个执勤点,每个点2人,民兵岩宝这2个月里,每天值守12小时。唐勇的妻子是瑞丽一名公务员,她的单位自去年9月,已经没有公休假,国庆节和过年,都得待岗守边。“今年大年初二,我爱人还在边境上值班。”唐勇说。
“不管是公务员、事业单位或者是国有企业,还有一些比较大的私企,大家都是按单位去分包边境线,都会有一小段的边境线是自己去守的。”入职国企第二天,就赶上了瑞丽第一次封城的霍珊说。他们四五个人来回走动巡逻,24小时一班,从8点到次日早上8点。之后回家休息,下午3点左右,回到办公室工作。霍珊单位的每个男同事,每周轮值1~2次。
守边是一种什么体验?
有瑞丽人记录下这样的感受:边境线上最不缺的就是蛇鼠虫蚁,蛇有两米多长,有咬人非常疼的红火蚁,还有带有登革热病毒的花蚊以及极难被发现的蚋,还不等这次的包好了,又开始了下次的值守……夜深人静,困倦最浓的凌晨,再没有比手电筒往铁丝网外面一照,发现一张人脸更吓人的了;还会遇到携带武器的偷渡者,我们也只是个普通人,不是电影里面一个打几十个的特种兵、无所不能的男主角。
守边实苦。“刮暴风雨的时候最难,执勤的卡点会断电,我们住的帐篷会被吹飞,有些时候只能硬熬到天亮,当天气温也就十几度。”1998年生的岩宝说。2月18日,有守边人夜间突发心梗,进了手术室。
守边有苦,也有村民送来的甜。岩宝就吃到当地村寨的嫂嫂们送来的豌豆粉、卤水米线、椰子冻。上个月,还有从畹町幼儿园送来的小吃,餐盒上贴着卡通图画,幼圆字体写着“因为有你,岁月静好”。
守边人责任重大,城区的防疫工作中,“网格员”的作用不容小觑。把瑞丽城区分成小个网格,分别对应网格管理员,他们的工作是排查非法入境的外籍人员、提醒戴口罩、要求每一家商铺张贴健康码,客人扫码呈绿才能进店,包括缅甸籍。
这些也是霍珊的日常工作,她告诉记者,正规入境的缅甸籍,会得到一张由政府发放的“胞波卡”,类似于中国人的身份证,如果没有胞波卡或临时居住证,一旦被排查到,就会被遣返。
疫情复发,说来有些苦涩,但瑞丽在应对上积累了很多经验。“内部的困难我们可以想尽办法来解决,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得到全国民众的理解和支持。”瑞丽市政府办的王建淼说。
二次袭来的疫情,并没有加剧瑞丽人的紧张情绪,光是霍珊协助的核酸检测工作,也比上一次更有效率。原先是手工登记,遇到缅甸籍,有时语言文字不相通有些麻烦,但有了上次的信息收集,这次可以直接扫码登记,电脑识别,方便快捷了很多。
袁浩然也记得,去年封城前夜,超市的猪肉被抢购一空,尽管它的价格逼近100元一斤。这一次,“大家正常买,淡定多了”。他说。
倒是瑞丽周边热门旅游城市的导游有些紧张,云南旅游旺季已经开始,为消除游客对清明、五一出游的担忧,他们第一时间在网上积极标注出与瑞丽的距离,其中一句这样写:瑞丽—西双版纳,790公里,约等于上海到江西南昌的距离。
疫情打乱了边境城市原有交往秩序,原本模糊的界线变得分明,以至于忘了,这里山连着山、地连着地、村挨着村、共饮一江水,长久以来,两国边民不分彼此、和谐共处。眼下,最无奈的现实莫过于,为了防止疫情蔓延,我们不得不暂时调整生活方式,为了消除隔阂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现在封城结束了,旺吉可以走出寨子,继续跑车;唐勇和浩然可以回到玉城,加入翡翠直播大军,岩宝可以回家继续雕刻玉石,守边人可以睡个好觉,我们也在等待,未来某一天,国门重新自由开放,大家摘下口罩,自由呼吸,笑出一口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