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归来
惟有中华

龙牙:“烈士姓名:不详”,真正的故事远比你知道的厚重|2022-02-02

什么样的人会开始盘算自己的死亡
 
自知将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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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的时候我就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负责炸水门桥的部队里,当实习生,老实说,还算是个长得挺不错的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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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个小伙子琢磨“自己会怎么死”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有点莫名其妙,这是个繁花似锦的年纪,正是宽阔宏伟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时候,懵懂中带着憧憬和期待,做梦都是香甜的味道,梦里的世界都会投进阳光。有那么多美好等着你,有刻骨铭心的爱情,有大展宏图的事业,有充满诗意的远方。
 
这时候你跑来严肃的思考死亡,这不,用一句俗话说,浪催的么?
 
然而我严肃认真的思考自己的死亡,第一次,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拍这张照片之后不久,蹲在一门82无坐力炮旁边,跟一个老大哥。历史上真正的水门桥战斗是20军60师180团打的,没能圆满完成任务,180团不久缩编成了一个营,后来彻底撤销编制。解放军就是这样,稍有瑕疵的部队都别想留下自己的番号,哪怕你功勋卓著,能留下自己番号的部队都是响当当无可挑剔的劲旅。
 
180团撤销编制以后还是留下了几个连队,不过都是拆散了并到别的营里面了,我们营的炮连就是老180团的。指导员是个洛阳师范的中文系毕业生,是个中尉,文绉绉的样子、精瘦,手脚都很长,看起来乍着四肢,总是风风火火的掠过训练场。
 
60旅,以前的60师,训练场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地,靶壕右侧是一个和缓的小山坡,山上有几棵树,训练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喜欢跑去树荫下面乘凉、喝水。一群大兵坐得整整齐齐的,枪靠在肩膀上休息,偶尔唱唱歌,说几个笑话。我坐在我们连队最尾巴上,掏出挎包里随身携带的书在看,《静静的顿河》。炮连就在我们连队后头,他们指导员看我在看书,跑过来坐在我身边问我看啥呢?
 
我说,《静静的顿河》。
 
他说,讲了个啥?
 
我说,关于打仗的事情。
 
他说打仗都有些啥事情?
 
我说我一个新兵蛋子,不懂,所以才要看。
 
他说你别看了,书里没有,周末的时候你来找我,我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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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时候我去找他,他带我去了他们连队的荣誉室,一个用来存放一个连队历史、荣耀与辉煌的地方。荣誉室里面是那种常见的布展的灯光,看起来有一种脱离了现实的疏离感,他郑重其事的戴上一副白手套,从一个展柜的最下面拿出一大摞发黄的16开纸。
 
那是他们连队的烈士名录。
 
他把手上的白手套脱下来让我戴上,让我自己慢慢看,然后告诉他打仗都有些啥事情。
 
我就在一大堆各种红旗、锦旗、奖状的包围里翻看这一沓沉甸甸的纸张,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一沓16开纸里面沉睡的英灵。这些纸张,每一张都是一张表格,有的是印刷的,有的是手画的,有的上面还沾染着血迹。每一页表格都是一个烈士,姓名、籍贯、照片这些内容,最下面是牺牲经过。起码有一半的表格,“烈士姓名”一栏都是写的:不详。
 
“不详”两个字,像一只冰冷坚硬的铁手,狠狠的攥住了我的心脏,把冰冷的血液都挤到我身体的每个角落。
 
这说明连队阵亡太大,补充兵员甚至都没来得及搞清楚叫什么,就牺牲了。连队里没人知道他的名字,连队的烈士名录也就没法记录他的名字,只能交给后方民政的同志慢慢去核实了。军队的主要任务是作战,作战任务高于一切,别的事情等打完了再说吧。
 
那可能是我生命中最沉重的两个小时。
 
一共是400余名烈士,除了寥寥无几别的任务中牺牲的烈士以外,全部是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
 
《长津湖》里,伍仟里说,“美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我们要对付的是最强大的敌人”,此言不虚。
 
烈士名录里面留下照片的屈指可数,籍贯来自中国每个地方,“家庭成分”都是“贫农”。这是一份典型的农业国家的烈士名录,清楚无比的刻画了当时中国的面貌:一穷二白。中间手绘的表格都是用直尺和钢笔端端正正的画的,工整严谨一丝不苟,虽然透着一股穷酸,却从笔迹中间看出一股精气神,一种对自己近乎苛刻的要求,一丝绝不服输的态度。
 
这一切凝结成历史,压在你心头像一块沉郁的石头。
 
走出荣誉室的时候,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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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哥问我,打仗都有什么啊?
 
我说,牺牲。
 
周一上午训练的时候,炮连在旁边用训练弹一遍一遍的练,我跟我们连长说我想去炮连看看,实习生嘛,到处看看是应该的。炮连的主要装备就是82无,发射的时候会向后喷一大团火药气体抵消后坐力,是一种步兵营配备的反坦克、反装甲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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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系的文艺派指导员大哥就是这个时候问我的,蹲在一门82无旁边,我不熟悉炮兵那一套也搞不懂他们都在鼓捣啥,反正就看见他们把训练弹一遍一遍装进去退出来,有个老兵起哄说他闭着眼睛、一手一个都行,大家伙儿不信,他果然左边胳膊下面夹一个、右手端着一个,左手夹着个炮弹操炮右手装填击发,退出训练弹再打下一发,动作行云流水,全程蒙着眼睛,博了个满堂彩。
 
我跟老大哥都一起喝彩,完了他跟我说,“牺牲,你知道啥叫牺牲?”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牺牲就是做买卖,做买卖讲究个一本万利,咱们中国人都是精打细算的,死归死,要死得值,所以牺牲实际上就是盘算,盘算好了觉得值那叫牺牲,没盘算清楚就死了那叫糊涂鬼。
 
我说,那那些名字都没有留下的烈士怎么盘算的?
 
他说,他们一起打败了美国人,你觉得值不值?
 
我说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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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的时候我们很可能打不赢美国人,这是事实,911之前美国人步步紧逼,这也是事实。我在60旅的时候911还没发生,美国人咄咄逼人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像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从太平洋上向我们压过来,我们站在岸边穿着军装的这群人很明显的感受到了这股威压,顶不顶得住,这是个问题。
 
82无实际上对美国人毫无威胁。
 
82无,打破甲弹实际穿深才150毫米,65度倾斜均质钢装甲。美军的M1A1坦克,正面等效装甲至少在600毫米以上,老一代的M60坦克,正面等效装甲400毫米左右,这玩意儿除了给怼个坑,啥也干不了。
 
当时的解放军跟抗美援朝老前辈其实也没多大区别,都是绝对劣势装备,都是绝望中去寻找希望,真的打起来,我恐怕得跟伍仟里伍万里他们一样拿命去拼去。

 

他们炮连只能拿82无想办法绕到坦克后面捅,极限一换一;我们步兵连的也都是这些玩儿命办法,比方说我就想过,躺在战壕里用浮土给自己半埋起来,等坦克过战壕的时候拿40火打底盘。网上军迷们讨论的是歼8-2大战F22,海军准备开着037“黄水战列艇”自杀式冲航母,以至于憋出来022艇这种特殊时期的产物。
 
更早的是对苏联,89式反坦克炮、人造山、核武器同归于尽之类的。
 
我们总是玩这种“极限生存”。
 
现在的中国人很难理解这些疯狂的想法,比如说40火趴战壕。40火打的时候屁股后面会喷一大团火,真的蹲战壕里打,打不打得中另说,自己肯定是烤死了。
 
但是由不得你。
 
强敌当前,这不是你说了算的,唯一划算的做法只能是牺牲自己,给别的人、活着的人,留下生的希望。
 
活着才能翻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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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门桥》作为一个电影,不可能拍成军事纪录片,也不可能完全还原历史,说实在的,作为职业军人我比你专业很多很多,它的问题我比你清楚多了。但是这些实际上不重要,我还是希望你走进电影院去感受一下那个极限一换一的年代,感受那一代人牺牲自己给我们留下一线生机的精神,感受今天我们翻身这个过程的伟大,穿越70多年历史、凝聚了好几代人艰苦卓绝的努力与牺牲的伟大。
 
是的,翻身这个过程可歌可泣、荡气回肠。
 
坦率的讲,我一个退役军官,枪炮里、行伍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能看出电影里的瑕疵比你多很多,也让我很出戏,但是还是毫无办法的在电影里好几个地方不由自主的热泪盈眶。
 
军人更专业,军人也更敏感。
 
正因为自己有过极限一换一的准备,所以伍仟里和七连同志们的牺牲,才那么触动我,因为本质上讲,我们都是一类人不管这个部队叫七连,叫炮连,叫180团,叫60旅,叫20军,叫解放军或者志愿军,我们都是同一支部队,我们每个人想法都是一样的。
 
不知有死,何知有生?
 
我们不是文化人,我们是保卫文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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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系毕业的指导员老大哥,在最后分别的时候跟我互道珍重、相忘于江湖,江湖险恶,前途自知。
 
从60旅回到军校以后,我解决了我军旅生涯最大的一个问题:怕死。坦率的说以前我是怕死的,后来就不怕了,后来去西藏直接面对印度人,他们长枪短炮三倍于我的连队我也没怕过。我学会了盘算自己的死亡,像个账房先生一样的精打细算,掰着指头在心里打算盘,“我要怎么***,死了能换来什么,怎么让利润更大些,还有没有更划算的可能?”
 
说实在的我毕业工作以后整天干的就是这个活儿,我相信我的敌人也会琢磨这些,我必须比他们做得更好。中印边境边防线上,印军张牙舞爪虎视眈眈,我们像个钉子一样钉在最前沿,随时有可能被吞没。所以才得精打细算,才得抠抠搜搜,不能便宜了这帮人,必须要让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才行。
 
所以我精心的布置我们的阵地,巧妙的安排火力,细致调整预备队,怎么去扛过第一波火力覆盖,怎么装死骗人,怎么诱敌深入,怎么确保全连的同志们都能做到“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怎么防备偷袭,怎么不吃亏,怎么给踏着我们尸体和鲜血去给我们报仇的战友们留下一个有利的局面。
 
我不怕死了
 
嘬着牙花子算计的时候哪有功夫怕死去,只要死得划算,人没那么怕死的。
 
我的建议是去电影院看一看《水门桥》,反正我经历过那个极限一换一的年代,我能理解伍仟里伍万里余从戎他们,他们干的那些事情都是我准备干的。我有这个幸运不用去真的做,他们赶上了就真的做了而已。
 
很多人管祖国叫“母亲”,因为母亲哺育了你。我的理解是不一样的,祖国哺育了我,那么她需要保护的时候我会把她搂在怀里,用我的后背去替她挡住战火。
 
这是真正男人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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