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2月6日晚,敢死队的战士们临危受命,发起了炸毁水门桥的壮烈行动。
1950年11月30日,为避免被志愿军全歼,此前号称“战无不胜”的美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正式下达了南撤命令。
原本被分割包围的美军,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从长津湖北面的柳谭里、新兴里等地,一路南逃,企图在下碣隅里集合,穿过古土里抵达兴南港。美军战史曾记载,这是“陆战队历史上最为艰辛的磨难”、是“一次地狱之行”。
邹世勇是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二三五团一营三连副指导员。
长津湖战役打响时,他的任务是攻占柳潭里的关键阵地——1240号、1282号高地。在邹老的回忆中,天上常常下着鹅毛大雪,战斗还没开打,就断了粮。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他们,在零下30度的雪原中与敌人战斗,这种残酷,是电影无法演绎的。邹世勇白天躲避敌军的飞机大炮,夜里对美军发起攻击。敌我厮杀在一起,入眼之处,一片血白血白。
12月1日清晨,团通讯员传来了命令:柳潭里的美军在南逃,一营要动用所有力量阻击。与邹世勇交战的美军也边打边退,逃下了山坡爬上了汽车,落荒而去。
“家底丰厚”的美军,连溃逃都“不惜血本”。夺路逃窜时,先对我军阵地轮番轰炸,后有数不清的飞机与战车前后掩护。
二十七军司令部《新兴里、柳潭里战斗群报》(1951年1月1日)
而我们的战士们,已在此前非战斗减员与血战中损失惨重。“美军逃跑后,我立即清点人数,发现一营3个步兵连只剩下了37人。”而在战前,仅邹世勇所在的连队就有200多人。来不及感伤,邹世勇带领剩余的37名战士展开追击。
一路打,一路在美军的尸体上翻找食物。已经断粮太多天了!邹老回忆:“在长津湖战役打响之初,营长便把自己的战马宰了,为进攻的战士们补充体力。一旦开始争夺阵地,有时连吃雪团的时间都没有了。”
据《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二十七军军史》记载:全军50501人,马匹却只有2898匹。不到绝境,谁愿斩杀如此珍贵的战马?而美军从南撤到集结,一周内动用了300多架次的运输机,总计空投了1500吨补给。
但就是在极端不对称的作战条件下,追击的志愿军依旧给了美军重击,美军从柳潭里到达下碣隅里的22公里,平均每小时只推进了286-370米。
12月5日,七十九师通讯员追上了邹世勇,下达了停止追击的命令。原来,12月4日下午,美军几乎全员撤进了下碣隅里,步步直逼水门桥。邹世勇的追击,已经没了太大的意义。
邹世勇所在的二十七军七十九师,曾创下过在缺少补给的情况下、连续18天在山地隐蔽行军30公里的纪录,被美军称为“当代战争奇迹”。可再快的急行军,也不可能追上开足马力的机械化部队。战士的舍命追击,终是敌不过美军不知疲倦的钢铁坐骑。
水门桥,实际上不是桥,而是古土里以南约6公里的一座水电站。引水管道上方,一侧是发电房,另一侧是陡峭的高山,看起来像是一座跨度8.8米的浮空桥。
其实,在最初的计划中,此处并非命门之地。九兵团没有像电影宣发所说、在此桥孤注一掷,而是计划“迂回穿插、围点打援”;我军战史中,水门桥甚至被忽略不计。
但从美军视角看,陆战一师作战任务是撤退,志愿军追击得太猛,能否通过水门桥便成为了美军南撤的重大转折点。或许因为这个原因,现在电影剧组便把聚焦点放在了《水门桥》上。
那么,美军是怎么一步步跳出“口袋阵”的呢?志愿军中负责“打”的主力和“围”的力量,当时遭遇了什么呢?请看下去——
长津湖战役歼灭北极熊团时,作为预备军的二十六军,此时全在长津湖以北。情报不准、通讯不畅,兵团未能及时将二十六军南调。当兵团将攻击下碣隅里之敌的任务交给二十六军时,意味着二十六军需迅速穿过整个湖区。
在美军拥有绝对制空权的前提下,各个部队无法大规模集结,也无法从公路追击,只能被迫分散、翻山越岭南下阻击。二十六军副军长张铚秀乘坐极其罕见的小吉普,负责在前方指挥。11月30日夜,因担心暴露目标,雪夜中疾驰却不敢开车灯,结果吉普车不慎开出山路,掉进了山沟里。
而二十六军力求最短时间到达战场,为了减轻负重,战士们只带了两天的干粮,炮兵营更是人扛马拉地带着军火翻山越岭。这是真正的破釜沉舟——否则不用在战场和敌人交火,路上就饿死冻死了。
让人痛心疾首的是,当年一穷二白的新中国,没有先进的武器装备、侦察手段和后勤保障:二十六军带的是一张较老的朝鲜地图,而部分新开凿的人工湖,在地图上没有标注。滞后的信息误了大事,部队按图前进,有时在茫茫雪原中奔驰一晚,天亮一看,居然走错了路!
而此时,“围点打援”中负责“围”的五十八师、负责“分割”的五十九师也岌岌可危。
12月3日,柳潭里、囦水里美军,与被五十九师困于死鹰岭山沟的残敌会合,并联合下碣隅里接应的美军对死鹰岭发起猛攻,死鹰岭失守。
此处,我想请大家记住五十九师里,一位名叫“周永金”指战员。为什么?我们在最后说明。
五十八师最初接到的命令是:同12月4日赶到下碣隅里的二十六军交接战线,五十八师前出至黄草岭地区。五十八师此前和美军血战,已损失惨重。虽作战英勇,可惜势单力薄,在二十六军距离下碣隅里尚有60公里左右的距离时,撤退到此的美军数量已由最初的2个排变为了上万人,战备物资更是不计其数。
假若此时,我军能有一发炮弹落到此处,必能使陆战一师遭到毁灭性打击。然而,由于我军火力奇缺,只能眼睁睁看着被分割的美军完成集结,并不断承受着美军以坦克为先导、对封锁线发疯一般的冲击。
12月5日,二十六军的一个师才冲到五十八师阵地,此时美军近乎全跑到了古土里。
在笔者与老战士们观看电影《跨过鸭绿江》,银幕上出现长津湖时,很多老战士难掩激动的情绪。提起二十六军主力未能阻击美军、回忆起九兵团的非战斗减员,他们仍然十分憋屈和痛心。
为阻止美军跳出志愿军的“口袋阵”,炸掉水门桥,便成了把陆战一师封堵在长津湖地区的最后机会。
1950年12月7日午夜,美陆战一师最后一支部队突破了下碣隅里。美空军用此前搭建的临时机场运走了近4500伤员,又空投327.7吨物资。撤退的美军1.4万人,装备各型车辆1400余辆,准备着最后的突围。而为了营救陆战一师,接应的美军甚至在小小的兴南港海域,集结了7艘航空母舰和500多架飞机。
美军一旦通过水门桥,我军的地形优势将荡然无存。只要美军到达水门桥南面的真兴里,特别是1081号高地,就能以绝对碾压的火力,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火力覆盖区。
电影《长津湖》早已埋过伏笔,七连提到要去增援的,正是水门桥。实际上,我军炸毁的远不止水门大坝。美军南逃过程中,志愿军炸毁的桥涵大坝实在太多了。
在我多次和九兵团老英雄们交流中,他们记得长津湖冻入骨髓的冷、记得濒死一般的饿,提起杨根思会激动得满脸通红,回忆起黄草岭会陷入沉默。
“杨根思连”的向兴富爷爷,甚至向我提起这样一个细节:“没有找到遗骸遗骨,很多战士不愿意相信连长牺牲了。传着传着的,不知谁给我说,也许连长没有死,被哪位战士背下阵地了……”
但在老英雄们的记忆中,唯独没有“水门桥”。不得不说,这正是春节票房“王炸”、宣传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东线作战的电影《水门桥》,在军迷和影迷之间引起巨大争议的原因。
12月1日,志愿军炸桥小分队便穿插到水门桥突袭守桥美军,并将水门桥炸毁。然而仅过了一天,美军工兵便用木材快速修复。
12月4日,志愿军再次炸毁桥体,也炸掉了周围的工兵修补材料。这次破坏相当严重,但很快,重型工程机械赶到水门桥,在原有的桥墩基础上架起了钢结构桥梁,使桥面更加坚固。
12月6日,伴随着“轰”的巨响。高爆炸药摧毁了水门桥,将桥墩连同桥柱桥面全部炸毁。次日,志愿军二十军五十八副师长亲赴现场观测损毁程度,并作出汇报:(发电所)已经被彻底炸毁,好几个月才能修复。
史密斯也近乎绝望。但美陆战一师在整个美军中有着重要地位和声誉,早在美陆战一师溃退的第一天,美国总统杜鲁门便慌了阵脚,甚至在记者会上发出了“正在考虑使用原子弹”的言论。
麦克阿瑟命令全军后勤保障部队,不惜一切代价,修好水门桥。这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在工兵参谋乘坐直升机勘探计算后,工兵营提出一个颠覆常识的“桥接计划”——空运一座桥来,就地进行组装!
于是,日本军工力量,作为水门桥一役中扭转战局的第三方势力登场了。
诸如三菱重工、丰田等赫赫有名的日本财阀,其发家史浸润了无数亚洲人民的血泪。战后,日本被要求“废去武功”,军工企业也随之转为民用。但美国并没有彻底清算日本,而是保留其部分军工生产能力为己所用。
朝鲜战争刚爆发,美国就迫不及待扯掉了遮羞布,让日本民企摇身一变,全功率恢复军火制造,为“联合国军”提供支援。
朝鲜战争期间,整个日本从上至下,都成了联合国军的“贤内助”。仅日本向美军提供的武器弹药,就有1.1亿美元;美在日整体战争支出,更是高达52亿美元。美驻日大使墨菲曾感叹,如果不是日本列岛成了一架军工机器,美军在朝鲜作战是不可想象的。
朝鲜战场,我们真正所面对的,何止16个国家组成的联合国军?
12月7日,战士们突然听到半空中响起沉重的轰鸣声,以为是美军战斗机来了,谁知隐蔽许久也没听到炸弹声。
此时,空中多架C119运输机,各自吊着重达1.1吨的M2钢材来到古土里上空。一朵朵巨型的降落伞,带着一大段钢材落地。落地的冲击力,荡起了巨大的尘埃云。
一会儿工夫,这样的钢材,足足落下8个。比实际架桥所需的4个还多一倍。工兵连用大型运输车把钢材拉走,并迅速开始组装架设。
“战士们对我们的飞机坦克望眼欲穿。好几次黑夜我们把敌军统统包围住了,但一到白天,敌人又在飞机的掩护下全跑掉了。甚至有一次,一位战士恍惚看到空中一架飞机上有‘八一’字样,赶紧叫来战友们一起窥探,却只换来一梭子子弹。战士们老是问我,咱们的飞机有消息吗?大家一边打仗一边期待着,什么时候咱们也有飞机大炮了,冷不丁地给美国来个致命打击。”
遗憾的是,很多战士直到牺牲或回国,也没能看到我军的飞机坦克出现在朝鲜战场。50年入朝、58年回国的一四九师莫若健爷爷曾对我感慨:“战争后期,战士们都在欢呼我们也有飞机坦克了。可惜我从没亲眼见过。”
水门桥的三炸三修,拼的是破坏与修复。气势恢宏的电影,也让观众们感受到了现代战争中工业碾压的力量。
战士们想再发起冲击已力不能支,十余天血战,官兵又冻又饿,连土豆都快没得吃了。文玉祥是二十军六十师一八零团团部秘书,文爷爷拿着当年的一张照片对我说:“这是我们团部偶然发现的一个废弃金矿。如果没有它,估计早冻死了。”
“电影里,土豆磕掉牙可一点没夸张。我给前沿阵地送饭,所谓的饭就是铁疙瘩土豆。土豆非常珍贵,打起仗来战士一人就几个,干部减半。很多战士舍不得吃,又怕冻冷以后咬不动,就捂在心窝上暖着。”宋时轮司令员也在减员情况报告中写道:“冻成冰的就不能吃,战士看到流泪。”
在一次送饭的路上,飞机炸弹落在文玉祥前方,走在他前面的战友们都牺牲了,他的大腿也被飞过来的弹片击穿。死里逃生的文玉祥被送到后方,在伤口未痊愈的情况下,他又主动回到前线战斗,结果又一次被炮弹的碎片击中同一条腿。
文爷爷的家人指了指大腿和脚踝,无奈地对我笑:“第二次负伤才好一点,又马上跑回前线去了。”文老听罢,陷入回忆,似在回答又似喃喃自语:“我的心啊、人啊,早就和战友一起交给朝鲜战场了。死了拉倒……”
身经百战的文玉祥,1943年参加游击队,1945年正式加入新四军。先后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孟良崮战役、济南战役以及解放上海的战役,并荣获“华东野战军人民英雄”奖章。
1950年,二十军正在执行战备任务,为完成祖国统一而练兵。考虑到朝鲜战况,为了王牌对王牌,军委命二十军解除解放台湾的战备任务,紧急入朝参战。
“入朝前,我还想着解放台湾呢!谁知这一等,就是70多年。”文老说,“年纪大了,轮不到我们了,但台湾是肯定要解放的!”
手捧《中国人民志愿军二十军抗美援朝英模纪念集》(1953)的文老英雄 杨建新摄
正如文老没能亲自解放台湾的遗憾,水门桥上坚固的钢梁,也让观影的群众们扼腕长叹。12月8日,美军基本全都通过了水门桥。
但从下碣隅里到古土里的18公里,美军走了整整38个小时。此后,在美军织得密密麻麻的火力网中,志愿军仍旧不肯后退一步,在美军的惊恐中进行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史密斯感叹:“这是钢铁部队和钢铁人类之间的作战。”
12月9日,奉命埋伏阻击的连队出现了“未开一枪”的反常情况,师部对此震怒不已。后来,第9兵团司令员宋时轮向毛泽东主席报告战况,电报中写道:“战斗打响后,该连无一人站起,到打扫战场时发现,全连干部、战士呈战斗队形全部冻死在阵地上,细查尸体无任何伤痕与血迹。”
12月14日,东线的联合国军全线撤退完毕。300余艘舰船满载着兵员从海上撤退。为了掩护此次大规模撤退,美军在兴南港集结了193艘舰艇,狂风骤雨般倾泻了4万7千余发炮弹。
12月17日,志愿军和朝鲜军队占领咸兴,24日收复兴南地区和沿海各港口。
二十七军的邹世勇,也随部队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了兴南港。在南进的路途中,邹世勇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大概上午八九点,我路过一处高地工事。我只知道在这一带是二十军,不知具体是哪支部队。我走过去一看:有的戴着大盖帽,穿着薄棉衣,每一个人的耳朵都用毛巾包着,他们一动不动,都硬了!枪口一致朝着山下公路的方向。”
邹老悲痛不已,“我们数了一下,起码120人,一整个连的建制啊。”邹世勇看到的,正是化作“冰雕连”之一的战士们。
远离战火硝烟的我们,如今只能从史料或影视作品中探寻一二。很多网友心疼我们的战士、咬牙切齿地假设:“如果当年志愿军有哪怕美军一半装备,都能把联合国军赶到海里去。”
也有很多人在思考,工业化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工业化是追求指挥部不再与前沿阵地失去联系,是英雄们无需肉身对钢铁,是战士不再冒险去看飞机有无“八一”标志;工业化,也是在“世界屋脊”奔驰、时速350公里的“复兴号”,是10天以内拔地而起的“火神山、雷神山”,是航空航天已触及星辰大海,是人民军队“走向深蓝”。
历史没有如果。新时代远离战火硝烟的我们,更应积极投身到中国崛起、民族复兴的时代洪流中,不负历史、不负英雄。
武汉火神山医院建设工地(无人机照片),图自新华社。
最后,我想说说此前提到的,五十九师一七六团的那位指战员。这位参加过解放华中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上海战役、抗美援朝,历任班、排、连长的老人,直到带着战伤离去那天,从未对家人讲述过他的故事。
他的孙子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一本本证书及奖章后,将二十多年收集的诸多军史资料与爷爷遗物整合,逐一筛选记录。在我此次采写时,他毫不保留地将手中珍贵的一手资料分享给我,只为敬赠“身为普通一兵”的爷爷和长眠在长津湖的英雄们。
他说,爷爷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是新中国千千万万枚奠基石中的一枚,分享资料,是为了让后人知晓这一段不可磨灭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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