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3000年的农业化就是一堆垃圾!“
这句暴论是我回老家的时候听刘拐子说的。
刘拐子是我老家一个娃,按照辈分来说该管我叫舅舅,但是实际上岁数跟我差不多,我跟***是叔伯姐弟。叫他刘拐子是因为这人是个“拐子”,腿脚不大利索,有点外八字,从小走路就撇着个脚,一甩一甩的走。他现在其实在我们小区后面开了一家小小的理发店,就在我阳台下面隔着围墙,我有好多次阳台上抽烟就看到他熟悉的步态,当时心里就在犯嘀咕,后来确认了是他。
当然我从没去过他的店里剪头发,一来理论上我算他舅舅,我去了肯定是一番虚情假意的推辞,不要我钱什么的,我觉得这种场景其实非常的尴尬,十几二十块的破事儿搞得多大个人情似的。
二来,我并不喜欢此人。
因此他根本不知道他在城市里的生活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甚至根本不知道对面这个小区里还住着他一个理论上的“舅舅”,离他距离不到50米。好在我们小区的门并没有朝着他那条街,碰上的机会微乎其微。
于是我偶尔不经意间就能目睹刘拐子在城市里经营一家小理发店的一切,一举一动。
他年近40了还穿着Tony哥常见的那种豆豆鞋,撇着个腿给顾客理发,嘴里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东西,大概是“办卡”一类的事情吧。来理发的自然也是三教九流都有,刘拐子脸上始终堆着一股假笑,脸皮在笑,里子里肯定是什么都没有的,于是看着其实特别别扭。
他是那种矮墩墩的五短身材,裤子是直筒吊裆低腰牛仔九分裤,配上豆豆鞋跟个人行道边上挡电瓶车的隔离墩似的,偏生还剃着那种四周光秃秃只有头顶一片头发的头型,看着自己都在往外流油,跟人说话的时候翻出一嘴黄牙,从四处漏风的牙缝里往外喷吐沫星子。
往往在午饭过后刘拐子的理发店就没有什么客人,我这种时候往往也不写东西,不睡觉,经常就能目睹刘拐子百无聊赖的样子。要是四周没人的话,刘拐子就会松懈下摆着假笑的脸,把机械的笑容从塞满了肉疙瘩的脸上驱赶出去,青蛙一样鼓着的肿泡眼里也蒙上一层麻木和疲倦,独自一个人蹲在理发店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然后把痰吐到人行道上。
当然刘拐子也有由衷的亢奋的时候,只不过非常稀少,那就是跟左边水果店、右边卤菜店的老板侃大山。刘拐子瞬间就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一个年近40还穿豆豆鞋的Tony哥,而是一语千钧的政治家,或者言出法随的将军,脸上每一个疙瘩都充满了兴奋的血液而显得红彤彤的,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脱皮石榴成精了呢。刘拐子这种时候嘴皮翻得特别厉害,吐沫星子也就飞得更远,在跟人争论着什么东西。我压根儿没有任何兴趣去了解他到底说了什么,互联网上这样的人多的是,要是键盘会放电的话,一秒钟全中国就能电死好几百万这样的货色。
午饭后是生意最差的时候,水果、卤肉和理发都是,这仨可能是把这种毫无意义的口水皮子话当成了某种娱乐吧,偶尔确实凑得起来一场吵闹但是没有意义的争论。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因为其中某个店子来了生意而告终——决定数十亿人生死、分分钟几万亿的大讨论就因为二十块钱的生意而终结。
这种时候我只能掐了抽了一半不到的烟,晦气的笑一下,关上阳台上的窗户回到屋里。
世界安静了。
其实我十分理解刘拐子这种人,因为卑微所以极其渴望关注,因为得不到关注所以特别爱说一些耸人听闻的话。为了得到别人关注的眼球,什么样的鬼话都能说得出来,从外星人明天下午三点二五分入侵地球,到美国总统的小姨子第三个情夫屁股蛋子上有个痦子,他完全不在意嘴里说出去的是什么东西,只在意别人听了以后的反应,鄙夷也好,仰慕也罢,不挑的,完全不挑,只要有人看他一眼那都是他昏暗晦涩人生里的一道阳光。
正因为人微言轻,说啥都没人在意,所以什么都敢说;
也正因为什么都敢说,于是更加的人微言轻;
于是只好调高嗓门儿,专挑吓死人不偿命的那种话嚷嚷,以期跳出这种死循环。
2020年那个春节,因为疫情,理发店的生意彻底的黄了。过年之前刘拐子搞了一台雪佛兰的“迈锐宝”,倒车镜上面系着红绸子,显然是刚刚提车回来。我看到的时候刘拐子正在跟卤菜店老板和水果店老板显摆,正好处于他那种亢奋状态,一边喷着吐沫星子一边收拾东西装车。过年期间理发店一般是不营业的,他这是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过年去了。
当时武汉已经封城,不少人已经知道要全国“停摆”,看到刘拐子装车倒让我想起这事儿了——既然要封城不如也回老家去,在农村里蹲着总好过在城里憋着吧?村里房子好好的,至少还有个院坝透气,而且我们老家那种大山里面怎么封也不至于有多严格,出去转悠转悠连人都碰不到。
于是带着儿子、父母也跑回老家去了。
我是在带着儿子抓一种叫“竹象鼻虫”的虫子的时候,听见刘拐子的暴论的。
正月间的时候,春天第一场雨到来,老家漫山遍野的竹林里就开始冒春笋。从厚厚的竹叶下面,在竹子根部结实柔韧的竹鞭上,咕嘟咕嘟往外冒竹笋,一场雨整个竹林里到处是尖尖的笋子。这时候的竹笋是最鲜美的,茨竹的适合清炒,苦竹的适合烧汤,斑竹的适合炒肉片,楠竹的适合烫火锅。
当然我跟我儿子不可能跑去挖别人家的笋子,竹林也是有主人的,虽然这东西多得不能再多,但是别人家的毕竟是别人家的。不过竹象鼻虫是另外一回事,这玩意儿算是害虫。
跟着春风春雨一起来的,往往就有害虫。
我们毕竟不是生活在人间天堂,春风春雨虽然好,虫子们也就在这个时节开始作祟,二十四节气里的“惊蛰”就是这么来的。人类欢迎春天,虫子当然也欢迎春天,人类要谋生,虫子也要谋生。人类谋生的手段无非是勤俭节约、量入为出,好好做事情挣钱,捂着钱袋子花钱,有多大的能力过什么样的生活。不管你是做工还是务农,经商还是从政,总逃不过一个攒家底的过程,含辛茹苦一分一毛的攒,维持生活积攒财富,才有可能逮住机会飞黄腾达。
虫子谋生不是靠勤俭节约,而是靠钻营。
但凡是个虫子就离不开一个“钻”字,我种庄稼的人,我最懂这个了:有钻根的土蚕,专吃庄稼的根;有钻心的木蠹,专吃庄稼的杆;有钻叶的青虫,专吃庄稼的叶;有钻果的果蛆,专吃庄稼的果。
虫子之所以为害,就是不知道节制,不晓得收敛,做事情就做绝。它们不知道量入为出,也不懂得先积攒再图复兴,只知道吃,贪婪无耻的吃、毫无底线的要,必要把你敲骨吸髓才罢休,或者也不罢休,毕竟还有专啃枯骨的虫子呢!
有的虫子一旦条件适合就成批的泛滥,把庄稼地给你啃成一片荒滩,甚至一片山都给你啃成不毛之地。虫子有多贪婪,农民就有多恨它,恨之入骨然而又无可奈何,因为它们总是会随着春风复苏,它们虽然讨厌,却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农民早就习惯了这一切,有虫子怎么办?怨天尤人吗?那不是农民该做的事情,跟它们斗就是了。
所以去别人家的竹林里抓竹象鼻虫是受到欢迎的事情。
竹象鼻虫,专门钻竹笋最嫩的那一部分,最爱吃最嫩的地方。很多竹笋刚刚冒出地面就停止了生长,就是被竹象鼻虫啃死了,本来可以长成参天的大竹子的,就这么小小的枯死掉。这些竹象鼻虫是没有什么过长久日子的想法的,它们也只知道吃,泛滥起来,吃死整片山的竹子也是正常。
当然,它们也跟着死绝了。
竹象鼻虫的幼虫是一种肉嘟嘟的美食,因其贪婪于是特别肥美,你抓那么一条扔在瓷盘子里,它依旧在贪婪本能的驱使下不停的撕咬身边的空气,不一会儿就会在身子下面流出一滩油,对的,你什么都不干它自己都会往外流油。放到热锅里煎一下,蛋白质混合着它自己的油就会发生奇妙的美拉德反应,飘出一股幽香。
这是一种卑微、贪婪、愚蠢却又肥美可口的虫子。
我给我儿子传授着抓竹象鼻虫的技巧:竹苞的叶子尖尖是关键,青黑尖利的就是正常的竹子,发黄发脆的多半已经钻进去了竹象鼻虫,这时候试着摇一摇,如果明显感觉松动的话就一脚踹倒,里面100%躺着一条吃得自己往外流油的竹象鼻虫幼虫,白白胖胖、浑然不觉,一边本能贪婪的撕咬,一边变成一道美味。
我们俩收获颇丰,这个疫情下的春天大概没人想到抓竹象鼻虫这码子事情,我们爷俩简直是像一对优秀的猎手闯进了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不一会儿抓了足足一大兜子肥肥的虫子,足够炒好几盘了。
这时候就听到刘拐子跟他爹吵架。
刘拐子把他的迈锐宝开回来了,我都有点佩服他,迈锐宝这车长,地盘又不算高,村里那条“村村通”修的水泥路要开下来还是挺不容易的。看得出来刘拐子对于把迈锐宝开回家的执念,远远超过了爱惜车的念头,以至于刚买的新车车身上在好几个转弯的地方都蹭上了石头,乌黑的车身上还有红色砂岩的痕迹。
迈锐宝这车理论上算是“B级车”,也算是“高级车”了,不过除了国产车应该是B级车里面最便宜的了吧,最低配十二三万就能拿下来。当然刘拐子这种人打死他都不会买国产车的,迈锐宝虽然便宜,至少除了“徒有其表”这一个毛病外也没什么大毛病,而且显得很高级。
我也非常理解他执意要把车开回家的念头,甚至想方设法开回他老家的院坝。
迈锐宝在他家院坝里显得格外的熠熠生辉,甚至产生了远超其十二三万价格的光辉,因为这毕竟是工业流水线下来的产品,漆水光亮统一,线条标准规范,浑身都透着现代轻工业与城市化的那种“范儿”。只不过这种“范儿”在城里其实显得普罗大众,非要在我老家这种落后的地方,方能有这种效果。
迈锐宝的背景是刘拐子他爹那个摇摇欲坠的破房子,一间堂屋稍微好一点,条石砌一半,上面是竹子编好糊上黏土最后刷一道白灰的那种四川常见的“墙”,另外两间卧房就寒酸了不少,是半截土砖半截木板的。房顶是青瓦,年久失修加上山里无时无刻不在的潮气,早就残破不堪还长起了青苔。院坝的地面是石板的,经年累月人来人往早都磨得坑坑洼洼,同样布满了青苔。
于是迈锐宝400块一条的Bridgestone轮胎看上去也光彩闪耀。
这是城市里不会有的效果。
刘拐子跟他爹争论的焦点在于他家的柴房。
说实话,现在农村里的柴房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连我们这种山沟里的村子都通上了管道天然气,几乎没有烧柴火的机会。刘拐子家的柴房实际上是刘拐子他爹堆农具的地方,里面塞满了破破烂烂的老农具,包括一个有窟窿眼的“扳桶”,一副犁头,一副耙铧,一副“驾担”,一大堆竹子“箢篼”。
大概是这个风貌:
相信我,我知道这些东西早该进历史垃圾堆,其实我支持刘拐子的做法,因为我在打上面这一大堆名词的时候发现它们一个都不是输入法里的词组,确实是该丢掉了。
这些东西其实是以前耕作水田的农具,铧犁耕地,驾担是套牛身上拉犁头的,鸢兜是装谷子的。
最占地方的是这个“扳桶”。
这个农民正在打谷子的那个方形木桶就是扳桶,是用来在水田里打稻谷的,把水稻割下来,抓住根部抡起来使劲把稻粒那头砸扳桶里面,稻粒就能打下来,这是个特别累人的活儿,我以前干过。抡一天水稻,胳膊会疼的抬都抬不起来,但是经年累月干这个活儿的话手劲会特别大,你一边得用力抓住稻杆,一边还要用力抡,像我手劲就格外的大。
干过这个活儿的人,玩儿枪就特别顺,枪在手里特别听话,力度控制得特别好;
另外就是抽耳光特别带劲儿,一个耳刮子比一个耳刮子脆生 。
刘拐子的意见是把这些破烂儿劈了当柴烧,把柴房腾出来给他的迈锐宝当车库。
刘拐子他爹刚开始不愿意,后来同意腾出柴房,但是他一辈子都在操持的这些老农具,浸透了他汗水、养活了包括刘拐子在内一家人的伙伴,还是留下一些当个念想。
刘拐子***也就是我堂姐只知道哭天抹泪顺便数落刘拐子。
我甚至比刘拐子本人还清楚这些老农具实际上已经不可能再次使用了,不说这些农具的状态本身已经没法用,就说地,现在已经没有地给这些农具发挥用场,早都退耕还林变成了树林子。
事实上刘拐子的迈锐宝根本用不完柴房的面积,这些农具甚至都不需要搬家,随便归置归置就能塞进去他那个“B级车”。然而我不知道刘拐子犯的什么魔怔,非要把这些老农具烧了才肯罢休,他爹当然跳着脚的不干,却没什么办法。
我更理解刘拐子他爹,一来停车用不着那么大地方,二来这些农具是他的命,其实也是刘拐子的命。
铧犁的木柄上沾满浸透了他的汗水,箢篼是他砍竹子一点一点编出来的,驾担代表着他家那头死去多年的老牛。
尤其是这个扳桶。
这个扳桶是他爹跟我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买大柏木,两个人抬着回来晾了两年才晾干,用带锯小心翼翼的改成木板,然后刨光滑,打眼打榫卯拼在一起,楔头楔紧再用泥灰填缝,最后一遍一遍刷桐油、晒干,再刷桐油,再晒干。我也参与了这个扳桶的制作,我打过眼装过楔子刷过桐油,只有刷好了桐油这个扳桶才会不漏水,在水田里载着几百斤谷子也能拖得动,打一扳桶谷子拖到田埂边,用箢篼把谷子撮起来挑到晒谷场晒干,打成大米。
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说都是大米,怎么养出刘拐子这么个东西?
这句话,“前3000年的农业社会就是一堆垃圾”这句话,就是这时候从刘拐子的嘴里喷出来的。
我深知刘拐子这句话根本不是他那个自己都在往外淌油的脑子想出来的,而是不晓得从哪儿听来,拿回家一口喷他爹脸上。他的水平说不出这种话,虽然他时不时就要去决定几十亿人的生死、分分钟几万亿的进出。
现实是,3000年的农业社会,的确留下的就是一堆垃圾,刘拐子他爹手里这堆垃圾,在柴房里跟刘拐子十二三万的B级车公然分庭抗礼。
从实用性讲,这些破烂完全没有任何现实用途了;
从历史性讲,我们还在鼓捣刘拐子他家那个扳桶的时候,美国已经用了联合收割机很多年了;
从亮点讲,这堆扳桶箢篼铧犁啥的,跟联合收割机比亮点简直是自讨没趣;
从科技进步讲,80年代还在制作扳桶确实挺丢人的。
当然是联合收割机比扳桶箢篼强,这个不用你说,村头二傻子都知道的事情,谁都想要联合收割机,谁都不喜欢扳桶箢篼铧犁驾担。
但是你他娘的没有啊!
刘拐子在喷了这句无比正确的废话以后开始数落他爹的贫穷。
我一开始确实是置身事外的态度,疫情期间,跑去管别人家的事情终究不大好,尽管那是我堂姐家,我名义上是舅舅。不过疫情期间揍外甥多少有点不合适,也不晓得算不算破坏防疫规定。
不过我那手劲确实有点憋不住。
刘拐子开始抱怨他爹只能给他扳桶箢篼能够提供的生活,而不能给他联合收割机才能提供的生活,当然刘拐子的语言组织能力远没有这么强,他零零碎碎拢共抱怨的东西有点多,夹七杂八加上情绪激动说的其实都是废话,要总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归纳起来大概就一个意思:
你个老不死的为什么不能让我当个富二代?
你只能扛着扳桶去打水稻以至于一辆迈锐宝都需要我自己挣钱去买;
老子自己挣钱买了迈锐宝你居然不能麻溜儿的腾出柴房给我当车库;
好不容易同意了腾地方居然还舍不得你那些破烂儿;
你这些破烂儿昭示着老子贫穷的出身伤了我的面子不烧掉简直是不能平民愤;
老子刘拐子如今阔气了,有资格嫌弃你这些破烂儿了,尽管就是这些破烂儿养活了当年撇着腿走路的刘拐子。
刘拐子说得越来越自以为是,脑门子又开始不由自主的往外流油,在暖烘烘的春日里像一条竹象鼻虫。
我扭头看了看我儿子,发现他看得津津有味,竹林里春风吹着竹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虫子们也蠢蠢欲动,在贪婪本能的驱使下不顾一切的啃啮着。
我对儿子说,看到没,这就是不肖子。
你爹没能力开联合收割机,只有扳桶箢篼,扳桶箢篼现在确实也是一堆垃圾,但是他养活了你,扳桶箢篼养活了你。现在你长大了,尽管在城里是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满头流油的、40岁还在穿豆豆鞋的Tony哥,为了绷面子非要买个十二三万的“B级车”,随便一个城里人都能轻易的作弄你、拒绝你、侮辱你、无视你、看不起你。
但是你可以回家打你爹啊!
你可以回家,把这些气都撒到你爹头上啊!
只要能撒气,能把自己遇到的轻蔑与无视发泄出去,连亲爹都可以不要的,哪里还管的上什么“逻辑”、“道理”乃至于事实。事实是现在的农民几乎没人用扳桶箢篼,也有联合收割机了。什么东西都有个迭代的过程,β版跟1.0版是有区别的知道不?没有漏洞百出的β版,1.0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知道不?
我儿子说,刘二哥怎么不讲理?
我说,别叫他刘二哥,你没有这种哥。
我说,儿子,现在爸爸也不可能给你特别好的生活,但是你要记住:
你老祖公这一辈人的任务是翻身解放独立自主,他们去打仗,去革命,扫除发展的障碍;
你爷爷这一辈人的任务是活下来,活得起码像个人,他们去打工,去做衬衣做裤子换钱,攒下最起码的家底;
你爸爸这一辈人的任务是追平,活得跟大多数人一样,我们当工程师,搞科研,升级产业,蓄势待发;
你们这一辈人的任务是赶超,做最厉害的人,过最好的日子。
你现在的生活,比爸爸小时候要好得多;爸爸小时候的日子,比爷爷小时候要好得多,这说明我们在发展进步。每当你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好的时候,要想到老祖公是挣扎在死亡边缘的,爷爷是半饥不饱的,爸爸是吃不上肉的,你至少想吃什么都有。
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任务。
这个8岁的小男孩立刻就懂了。
下面院坝里那个40岁还穿豆豆鞋的Tony哥却不懂。
所以,你懂了吗?
最后我抡了Tony哥也就是刘拐子一个“耳屎”,四川话,耳光的意思。意思是右边脸抽一耳光,力度之大,耳屎都会从左边耳朵眼飞出来。
当然这从生理学上是说不通的,不过用来说明耳光力度之大,非常合适。
当时刘拐子动手打他爹妈了,先是一把把***也就是我堂姐推到扳桶里躺着,紧跟着搡开了他爹,然后一脚把那个我爹、他爹、我共同打造的扳桶,踹断了一块木板,现在它连纪念意义都没有了,真的成了一堆垃圾。
我从他家后面的竹林里一个箭步冲出来,算好了步伐,到刘拐子面前刚好是抡耳屎的最佳距离,站住丁字步、拧开水桶腰、抬起麒麟臂、张开长满茧子拎过锄头扛过枪也耍过笔杆子的巴掌,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耳屎跟惊雷似的揍在刘拐子脸上,差点把他那青蛙一样的肿泡眼珠子扇出来。
不知道耳屎飞出来没,不过再大力点人就没了都。
刘拐子打了个旋,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支棱着腿不停的在地上蹬,看我跟看到鬼似的。
我上前一步踏住他心口,暴喝一声:
“那是你爹妈!再批话多揍死你个畜生!”
后来我又出去转悠,山村里本身就没几个人,还都是些老人小孩啥的,说是封村,只要不跑出去也没人管你。
竹象鼻虫还有,明年一样到处都是,但是竹笋也长起来了,竹笋长得快得很,比一般的树要快好多好多,这是再多竹象鼻虫都阻止不了的事情。因为竹鞭在地下早就积蓄满了力量和营养,尽管你看不到,你也想不到,但是无处不在的竹鞭默默地准备好了拔地而起一骑绝尘一鸣惊人一飞冲天需要的一切。
你看不到,因为你不在土地上而已。
2021年,我国人均GDP达到世界平均水平。
中国就像一棵竹子,长得很快的,这是竹象鼻虫理解不了的事情,更谈不上阻止,它们只是一堆愚蠢贪婪依靠本能四处啃咬的虫子而已。它们依赖竹子为生,却不懂得感恩,不晓得积累,不知道收敛,看不到竹林以外的事情。竹子确实养活了它们,却也并不在意它们,竹林长得好,它们固然也可以吃得很肥,就像刘拐子一样,照样买得起一辆迈锐宝“B级车”绷面子。
然而并没有人真正在意它们,顶多在有泛滥成灾的趋势的时候,喷点药而已。
美国的疫情开始泛滥,我在网上嘲讽特朗普,写了些无关紧要却挺好玩的东西,不值一哂。闲暇的时候我就出去转转,我们这个存在在向大自然缴械投降、重归蛮荒,因为年轻人没必要种地了,都去了城里。经过了几次反复,春风里的温度和湿气越来越重,一切都马上要郁郁葱葱起来。
我又看到了刘拐子。
这次刘拐子也看到了我,应该比我发现他还要早。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对着一面镜子正在给自己剃头:他那个头也简单,四周剃光、中间铲短一点就行了,自己给自己操作也行。
他一边给自己剪头,一边恨恨的看着我,怨毒的眼神里又有一丝胆怯和害怕。柴房里一边是他的迈锐宝,一边是他爹的老农具也就是那堆“垃圾”。
迈锐宝因为好久不开动已经蒙了一层灰,远没有前段时间看着光彩夺目了;
他爹的农具却仿佛在时间里凝固,像个丰碑,像个石像,定格了某种东西。
我不明白刘拐子为啥要冲着我剃头,还拿白眼翻我,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正月剃头死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