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除文化糟粕,重塑人性光辉。
这是一个比烂的时代:只要还有比我更烂的,那就没问题,如果恰好竞争对手比我们烂,那简直就是不能更好的消息了。
我小时候村子里有个懒汉,穷得叮当乱响,四十好几了还没娶媳妇儿。路过他家的时候总能听见他在砰砰砰的捶电视机,他家最值钱的一台黑白电视机。老式电视机都是这个德性,我也不大清楚其中的原理:最好的维修方式就是捶它一顿,跟现在网吧里的网管叫你“重启一下试试”大概是一个道理。这家伙总是瘫在一张竹子做的椅子上看电视,看一会儿就睡着了,哈喇子流出来老长,把身上一件油渍都能凑出一层装甲的破军大衣胸口打湿一大块。迷瞪一会儿,那破电视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没信号了,这哥们儿老大不情愿的爬起来,砰砰砰又是一顿捶。
他家的味道并不是那种普通的臭味,而是某种极其具有实体感的臭味,仿佛是一堵柔软但是坚韧的墙。走进去就会撞在这堵墙上,会感觉到一种力量在把你向房子外面推,越往里走力量越大。
这人就十分擅长于比烂。
他有一种在我看来非常非常奇怪的逻辑:只要有比我更烂的,那就好。
比如说,张家的水稻还没收、李家的豆子还没种、王家的苞谷还没薅,而我家的水稻豆子苞谷都没伺候,所以我跟张家、李家、王家都并没有什么区别。殊不知张家水稻没收但是豆子苞谷都收拾好了、李家的豆子没种但是水稻苞谷都弄完了、王家的苞谷没薅但是水稻豆子都进仓了。
他在家流着哈喇子捶电视机呢,那能弄个啥?一定要等到所有人都比他强、他是最烂的一个,事实摆在面前不用质疑,他才会老大不情愿跑去伺候地去,也算是一个洒脱随性的人。到了冬天地里什么都没有,别人家没有自己家也没有,终于就取得了心理上的平衡:大家都一样了。于是准备开始第二年的比烂,把以上过程重复一遍。
这种生活其实有不少人提倡,毕竟人活着不就是一个心安理得嘛,只要你心安理得,捶捶电视机、比比烂,日子还不是一样的过去了。我曾经突发奇想跑去当过两个星期的乞丐,在西藏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前面广场上,就是这种感觉,心安理得,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谈笑无鸿儒,往来都是浑身脏兮兮的狗子,逍遥自在不亦乐乎。
那群流浪狗大概把我当成了它们的同类,没事干就来找我玩,其实就是一起躺地上晒太阳。这群狗子就是要不到钱,否则真的跟我一样了,也正是因为要不到钱,所以它们还得去翻垃圾堆找吃的。我则不同,它们跑去翻垃圾堆的时候,我就撸一只猫。
这猫比我还懒,远不如狗子们勤快。它除了跟我抢长椅睡觉,几乎不再干任何事情,只要抢走了我最喜欢的那个长椅,就趴在那儿呼噜呼噜睡大觉。我跟它开玩笑,当然其实也带有报复它抢我长椅的意思,把它鼻子堵住,它就张嘴呼吸,再把它嘴巴也捏住,终于憋得受不了了,扭头把鼻子挪开,想挥起爪子挠我,想了想不值当的,百般不情愿的朝旁边滚了滚。我凑合着躺在长椅上,把脚脱出来伸到它肚子下面去揉它,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就是在这只猫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比好是有上限的,而比烂没有下限。
所以要找个比你烂的,简直不要太容易了,由此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感从而心安理得,实际上是个非常廉价的事情。
扎什伦布寺的懒猫让我见识了懒的高层境界。庙里嘛,总是有偷灯油吃的耗子,有个耗子也不知道是灯油吃撑了还是太阳太大晒晕了,一头撞在懒猫身上,当场吓得屎尿齐流、动弹不得。咱们的懒猫眼瞅着送上门的吃的,也还是一个激灵,当猫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上赶着找死的耗子。可是懒癌还是战胜了猫的本能,它只是伸头舔了舔,让耗子感受了一把天敌的温柔。
那一刻我决定不再把它作为比烂的对象,在它身上找优越感真的真的是太容易了,也太不值钱了。
中国不被尊重,那谁谁谁不也一样不受尊重吗?他后来不也受到了尊重,所以咱们也一样会受到尊重的。这就是一种比烂得来的心理安慰。
不能光看到张家的水稻还没收、李家的豆子还没种、王家的苞谷还没薅,而我家的水稻豆子苞谷都没伺候,所以我跟张家、李家、王家都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时你还得看到,张家水稻没收但是豆子苞谷都收拾好了、李家的豆子没种但是水稻苞谷都弄完了、王家的苞谷没薅但是水稻豆子都进仓了。
还是说我们村那个懒汉,懒汉老娘是被他活活气死的,倒也是一种解脱。老娘解脱了,我觉得懒汉并没有解脱,他其实内心是痛苦的,是煎熬的,是锥心扎肺的难受,所以才憋出来了一套自己的哲学,一套比烂的哲学。
后来他家亲戚给他张罗取了个媳妇儿,这女人带个孩子,是个寡妇。寡妇来了他家之后我也只见过那么几次,大概多多少少有点认命的意思,总是见她在房前屋后的忙活。懒汉家里曾经也闹过耗子,到处是耗子打洞挖出来的一堆一堆泥,床下柜子下都有。懒汉他老娘过世以后,连耗子都不大愿意去他们家,这些土堆就逐渐干巴紧实起来。这个女人便去别人家借了铁锹,把土堆铲掉扔出去。懒汉刚开始依旧瘫在椅子上,过一会儿起来捶几下电视机,后来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刚开始还是“别忙活了”、“歇着吧”、“放那儿过几天再弄”这些车轱辘话。
懒汉就这点好,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家暴,因为他懒得打人。搬出比烂哲学以后,新媳妇儿终于爆发了,隔着老远老远都听见新媳妇儿发飙,第二天赶集就看见新媳妇儿拎着孩子,蹲在集镇的汽车站旁边等着坐车回娘家。
我猜测,新媳妇儿在他家的那几天,懒汉家里其实是充满了痛苦的。
新媳妇儿当然感到非常非常的痛苦,懒汉自己也觉得无比的痛苦,连那个旁观的孩子可能也是痛苦的。新媳妇儿当然是好的,但是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宣示着你的比烂哲学的彻底破产,远比带来的好要刻骨铭心几百倍。一拍两散倒是个好事情。
懒汉终于又一次可以瘫着流着哈喇子看电视了,间或起身捶它两下,经此一役,再没人敢给他说媳妇儿,从此比烂哲学融会贯通、自成一派,真正是“躲进破房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懒汉终于懒死在自己床上,那会儿我已经没在家乡生活了,据说是收电费的跑去抄表,催他交电费,门都砸烂了也不见来开。进去一看,哥们儿躺在自己床上,许是电视机又不干活了,他要爬下来捶电视机,又好几天没吃饭饿得头晕眼花,一头栽下再也没爬起来。也是乡亲们念他老娘的好,张罗着拖去火化,骨灰盒拿个鞋盒子装回来,悬崖上打了个窟窿放进去用水泥糊好了事。
窟窿前面还放着他最心爱的被捶过无数次的黑白电视机。
中国现在是要在世界上赢得尊重,跟娶媳妇儿是一个道理,比烂是不好使的。
尊重,核心是羡慕,别人羡慕你,自然就尊重你了。而跑去跟人比烂,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让人家羡慕的。张家的水稻还没收、李家的豆子还没种、王家的苞谷还没薅,而你家的水稻豆子苞谷都没伺候,所以你跟张家、李家、王家都并没有什么区别——这话只有你自己能信,别人信了那是傻。
你经济发展了,可是你996、251,血汗工厂,满大街狼性文化就是没有人性文化,人民没有获得感,没有切实提高地位,别人不会羡慕你,肯定没法尊重你。老张老李老王家也是996、251,但是这关你屁事儿啊?
你军事发展了,可是你立不起自己的规矩,该出手时不出手,没人会怕你,没人会觉得惹不起你。老张老李老王家部队也是个怂货,但是这跟你有关系吗?
你文化发展了,可是做不到“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大部分文化产品还是在“拉大旗作虎皮”,要么就躲在犄角旮旯里无病呻吟,要么就妄图登高一呼应者如云,真正沉下心来构建一套属于新时代中国的文化体系以及文化产品。
娶媳妇儿是让别人跟你过日子,领导世界也是让别人跟你过日子,要让人跟你过日子,比烂是没有用的。你必须要在各方面都要比别人强,别人才觉得跟你过日子是一件好事情,不至于双方都痛苦万分。你各方面都比别人强,尊重自己才会跟着羡慕一起来。
比方说,你跟人打工,离职了开口要了补偿,东家想方设法把你扔进看守所关251天,我们的法律、我们的制度居然不能阻止这一行为,你的5G技术再牛,一直牛到了251G去了,别人也不会羡慕你,也不可能尊重你,更不可能跟你过日子的。他就会担心,怕跟着你过日子,哪天也被关看守所251天。5G可以不要,不用5G也能阖家欢乐、自由自在,要了5G,那就有蹲小黑屋的可能性,这就不美妙了。你这个5G是“狼性的5G”,跟着你搞,我连人都做不了,只能去当野狼,那就不是不美妙的问题,是不能活的问题。
这种时候比烂,是一种非常愚蠢的行为!美国也有“棱镜门”,美国也“996”,美国也有小黑屋,这种烂你比了来,除了一个心理安慰有什么用呢?准备跟你过日子的人,既不会觉得你的“棱镜门”、“996”、“小黑屋”是好的,也不会尊重你。除了不尊重你,还会觉得你没出息,不值得跟着过日子。
我们需要做的是,既有5G,还确保不会有“棱镜门”、“996”、“小黑屋”,我们不比烂,我们比好。不要去说服别人“我不是最烂的”,而要去说服别人“我们是最好的”,摆出事实讲出道理,我们不但是最好的而且各方面都是最好的,我们家水稻豆子苞谷都伺候得最漂亮,羡慕嫉妒恨吗?不用,我带你一起过这样的日子。
这样,尊重不用你去赢得,它自己会上赶着往你身上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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