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赫德森是美国金融和国际分析专家,1960年代就开始为大通曼哈顿银行、安达信事务所工作,长期专注美国金融霸权的研究,曾出版过多部影响巨大的著作,包括《超级帝国主义-美国金融霸权的来源和基础》、《全球分裂》。
但赫德森更神秘的能力是苏东解体后,多次访问了俄罗斯,对俄罗斯的转型发挥过巨大作用。
今年5月,赫德森接受采访,谈到了俄乌冲突、美国经济和中美关系,其观点具有鲜明的个人特点。
赫德森属于美国传统派战略家,和基辛格思路比较接近,对美国现在当家的少壮派做法不以为然,从他的观点中,可以看到美国传统战略的思路和价值观,也可以让我们换个角度观察世界。
主持人:迈克尔·赫德森教授,您能总结一下俄乌冲突吗?以及冲突后,俄罗斯和美国之间的经济后果?
赫德森:从俄罗斯方面看,经济因素应该不是主要的,他们受到北约扩张的威胁,而且进攻主要是针对乌克兰俄语区的。所以,我认为俄罗斯的计算只是军事方面,但西方的计算就很不一样了。
如果去观察冲突的结果——首先是燃料价格、石油和能源价格大幅上涨,农产品价格大幅上涨,供应减少。这将使大多数非洲和拉丁美洲国家,也就是第三世界国家,无法偿还外债。最后,就是大规模债务违约,进而变成债务抵赖。
当各国无力支付更高的能源价格时,他们会怎么做呢?
美国财政部长耶伦说:“我们要利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来维护美国的单极霸权。”意思是,我们必须保持对世界的控制,我们要通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做到这一点。这意味着,我们会让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创造更多的特别提款权(SDR),就像印钞。
其中大部分会流向美国,以支持其在国外的军事支出,以应对军事冲突带来的所有后果。
到时,IMF会跟各国说:“我们可以帮助你偿还债务,让你有钱购买能源,但这是有条件的。”条件一般会是:你必须降低国内的平均工资;你必须通过反劳工立法;必须同意开始出售公共部门,并进行私有化。
这时,能源和粮食危机会变成工具,在全球推进私有化,这些私有化大多由美国投资者、银行和金融家们控制,将会把各国进一步锁定在美国轨道上,从第三世界到欧洲都难以幸免。
第一个受害者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即欧洲和欧元。欧元日复一日地暴跌,欧洲失去了俄罗斯和亚洲大部分地区的出口市场。
如今,欧洲内部的商品流动也越来越难,因为制造业需要能源,但进口成本在上升,尤其是能源。现在欧洲要花大约30亿美元,建造新的港口设施,购买美国的液化天然气,价格暴涨了3-7倍,这将使得德国公司不能在国内生产化肥,粮食生产难以为继。
第二个受害者是日元,日本所有能源和大部分食品都依赖进口,经济非常困难。
我认为这不是个意外,这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现在美国可以说:我们当然不希望日元贬得太多,让日本消费者付出太多。我们会给日本特别提款权、会给援助,但我们希望日本能修改宪法,让日本可以拥有核武器,这样就可以与中国作战了,直到最后一个日本人,就像我们在乌克兰所做的那样。
只读报纸,你感觉这场战争仅仅是乌克兰、北约在和俄罗斯作战,但实际上这是美国的战争,把北约和俄罗斯之间的冲突,作为控制盟友和整个西方世界的手段,用耶伦的话说就是“重建美国的单极力量”。
主持人:假设这就是美国的战略,那您认为这个战略会成功吗?
赫德森:这个战略最后必然弄巧成拙。所有美国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演讲时,都爱强调:“我们不希望美国打出去的子弹,伤到自己”。
但这次美国对俄罗斯制裁之前,就没有征求军方的意见,国务院和国家安全局也没有事先征求军方的意见。所以很明显,军方有很多怀疑,但他们没有说出来,只是因为“质疑”不该是军方的工作。
而在欧洲,唯一反对美国策略的人,竟然来自右翼,比如法国的勒庞。欧洲的左翼,现在该叫他们新右翼了,社会民主党、工党……他们完全支持北约,好像他们自己的国家没有工作要干,只有支持美国的计划是必须的,而美国的这些计划,一般都会挤压他们自己的进出口,让他们更加依赖美国的政策。
那么问题又回来了:军事将如何影响经济?
俄罗斯输不起,因为一旦输了,北约就会在乌克兰部署核武器,就在俄罗斯的家门口。
而美国的立场也很明显:我们不能输,如果我们输了,拜登就没法连任了。拜登的这些军事、经济活动,目标显然是如何在2024年11月连任。
美国决策中唯一能带来正能量的是美国民众,但不幸的是,当前大家讨论的,都是电视剧、互联网等等,没几个人关心我们正在谈的问题……
主持人:假设拜登确实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显然白宫有跟你不同的观点,那俄罗斯能承担得起后果吗?
就我们对话的同时,俄罗斯切断了向波兰和保加利亚的天然气供应。假设欧洲其他地区效仿,拒绝以卢布结算。你认为俄罗斯是真的可以切断更多国家的供气,并且承担后果,还是普京只是在虚张声势?
赫德森:不,俄罗斯当然有能力,因为俄罗斯几乎是自给自足的。这是他在1990年代经过休克疗法之后,得以幸存的生存方式。
能在休克疗法中幸存下来的国家,不会觉得有什么情况,比那会儿还艰难。俄罗斯人在20年前、30年前已经证明过自己,他们的生存能力比欧洲要好得多。
主持人:也就是说,虽然俄罗斯幸存下来,但1990年代给俄罗斯造成了非常沉重的损失。
赫德森:是的,确实如此。
主持人:你是否认为:俄罗斯可能会再次面临重创?
赫德森:不会再那么严重了,这次他面对的困难并非来自内部,而是外部军事冲突。
俄罗斯已经得到了重建,他的经济恢复得还可以,也与支持他的国家们,建立了足够的联系。
拜登反复强调:我们必须摧毁俄罗斯,只有摧毁俄罗斯,切断他与中国的联系,我们才能高枕无忧地去对付真正的敌手,中国。
我们必须粉碎任何可能反对我们的力量,首先是俄罗斯,然后是中国,也许还有印度。拜登毫不避讳这种观点,可以想见未来中国和印度会如何看我们。
印度已经说过了:我们与俄罗斯在经济上有联系,也将继续保持联系。
俄罗斯存放在西方的外汇储备,已经被盗抢了。可以确定他会和中国合作,创造某种货币互换机制,跟美国在其他国家所作的一样。
他们会相互持有对方的货币,而且中国知道,俄罗斯将会建设一条新的管道,向中国输送天然气,用来偿还各种债务。
所以,我认为俄罗斯已经下决心和西方脱钩了,除了一些边缘贸易,他将与欧洲脱钩、与美国脱钩,同时因为难以承受当前的各种困难,而重新定位与西方的关系。
这个过程会很痛苦,但俄罗斯人中大约80%会支持普京,这跟1990年代时不一样,当时他们的士气很低落。
军事斗争不会在今年或明年结束,结束它至少需要30年时间。
而且欧洲或许会和中俄代表的欧亚大陆分裂,随着欧洲和美国经济的萎缩,越来越多的非洲和南美洲国家,会在经济上跟欧亚大陆相联系。
主持人:如果让你预测,哪里会首先出现严重后果,哪里会率先出现重大动荡?
赫德森:我觉得是拉丁美洲、非洲的第三世界国家,他们在过去70年里,没有自己生产粮食,而是生产出口作物,像咖啡、可可、橡胶之类的作物,所以会过于依赖粮食进口和能源进口。
北约对俄罗斯的战争,其核心经济目的,可能是将世界能源贸易的控制权,重新掌握在美国、英国和荷兰石油公司手中。
因此,石油公司和美国会让第三世界国家陷入危机。如果他们拖欠债务,那么美国和债权人就可以占有他们在国外的资产,类似的事情,西方曾经对阿根廷、委内瑞拉做过。
比如委内瑞拉,当年在美国有不少投资,在英格兰银行也存有黄金,但都被“没收”了,这是庞大的资产攫取。
这应该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最有可能被“没收”资产的国家在拉丁美洲和非洲,也有可能是一些亚洲赤字国家。
主持人:你认为世界可能会陷入严重的饥饿危机吗?我们应该为此做准备吗?
赫德森:饥饿危机?饥饿就是美国的目标!政策制定者们就是在策划这个。克劳斯·施瓦布在世界经济论坛上说:世界人口现在已经超额了20%,特别是在第三世界。
所有大基金会的目标都是这个,亿万富翁们也都在说:我们必须缩减人口,有太多的消费者没有为我们创造财富。哪怕他们为自己创造财富,那也不算数,因为那些财富最后没落到我们手里。
所以,饥荒的发生一点也不意外。稍微看看经济趋势,很容易发现饥荒是不可避免的——拜登及其背后的“深层政府”,以及整个新自由主义计划中,都有削减人口的计划。
主持人:特朗普在位时,有什么不同吗?政策的连续性有多强?或者说不同的政府间有多少差异?
赫德森:我觉得差不多。当权的一直都是同一群人。特朗普本来打算任命一位将军,清理一下国务院和中央情报局,但他的女婿劝阻了他。
特朗普的内阁中,没人能撤销那些新保守主义组织,所以只能任他们搞破坏,军队无视总统,他想从叙利亚撤军,军队拒绝了,没有人听他的命令。
虽然特朗普在政治上表现出不小的雄心,但如今的美国总统只是其背后“深层政府”的傀儡,所以我认为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都一样,都在支持削减人口的计划。
主持人:俄罗斯寡头政治的真实状况如何?我们经常听到俄罗斯寡头的消息,真实情况怎么样?在普京的领导下,情况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个寡头阶级是叶利钦时期,在美国技术官僚的建议中形成的。现在俄罗斯寡头的实际力量有多大,他们跟普京又是什么关系?
赫德森:跟其他国家不同的是,俄罗斯几乎没有政府结构,其国内没有公共部门概念,所有公共财产都被私有化了,俄罗斯也没有尝试国有化。
普京实际上是个新自由主义者,他也没有建立公共部门的想法。这种制度自由度很高,寡头们将游艇和房产都留在了国外。
政府或许可以接管财产,但他们的理念实际上是新自由主义的、个人化的。
没有公共部门,俄罗斯如何才能真正经济复苏?
国家只能引导资本进行投资、经济管理和规划,而钱在寡头手里,在银行手里。
俄罗斯不像中国,中国政府经营银行,决定谁应该得到信贷,类似的情况在苏联有过,但现在,计划只能由寡头在各自的领域内施行。这情况很像当年被诺曼征服的英格兰,国家被领主、老爷们分割掌控。
除非他们按照中国的方式建立公共部门,否则不可能迅速恢复。任何成功的自主国家都必须是混合经济,美国在19世纪到20世纪初能变得非常富有,也是因为混合经济。但俄罗斯不是混合经济,它是真正的无政府状态。
主持人:俄罗斯经济在这种无政府状态下,能够撑过乌克兰冲突引发的金融攻击吗?
赫德森:这得看“你讲的撑过去”指的是什么?
俄罗斯有的是原材料,甚至保持着一些斯大林时期的遗产,乡村还有乡村自卫队,大多数俄罗斯人都能靠土地养活自己,只要进口必要的商品、维持一些基础工作,大多数家庭可以生存下去。
问题在于,俄罗斯要如何建立替代进口的工业体系?要如何自己生产消费品,生产那些从西方进口的服装、食品等等。
比方说,不能从立陶宛进口奶酪时,他们吃什么?进一步的问题是,谁来建立工厂?原本有欧洲的公司,比如德国的公司。之后呢?中国会在多大程度上帮助他们,会进入俄罗斯,帮助他们生产。
俄罗斯的公共部门缺位非常严重,而美国基本是把俄罗斯推到了中国的轨道上。
主持人:特朗普和拜登好像是做成这件事。他们的行为,是给自己挖坑吗?还是基于某种长期博弈的考虑?
赫德森:长期博弈是要分阶段的,拜登的说法是,我们在乌克兰作战,击败俄罗斯人。俄罗斯人民不高兴,就会把普京赶下台,我们就能迎来另一个叶利钦。
但这只是我们的想象而已,幻想俄罗斯会发生一场颜色革命,甚至分裂成三、四个国家。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们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们美国的优势,是自1945年,甚至是1921年以来,美国主导了世界经济,美元持续强势。而其他国家用美元交易,用美元储蓄。
但这种地位已经终结了:美国掠夺了阿富汗、委内瑞拉、俄罗斯的外汇储备,这结束了美元的全球货币地位,而美元的地位才是美国长期战略的关键。是美元将其他国家锁定在美国的贸易模式中,迫使其他国家出售自然资源,现在,所有这些都结束了。
(美元循环)
主持人:那是否意味着美国的霸权正在衰落呢?
赫德森:我不会说拜登和特朗普是中国特工,但如果他们是,也就是做这些了。
主持人:但是美国军队依然控制着世界上大部分地区,具有绝对军事优势。
赫德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美国军队仍然控制着全球大部分的财富,外国的资产就是人质。美国的武器可以把地球炸上天,但也就能做到这点了,他们也能炸掉整个地球,完全是过度滥杀,美国可以炸掉世界75次。
但问题是,美国现在可能会推动南中国海的军事冲突,而美军并不一定能控制得好。
过去几十年,我见过许多中国台湾的官员,他们中很多人在中国大陆有投资,这让他们中的大部分,并不想要乌克兰那样的结局,而是想合作,争取一个类似香港的安排。
我也见过日本的商界人士,他们说公司的顶层都很亲美,但二把手都在寻找B计划,也就是中国。
所有国家都有A计划和B计划,而美国似乎从来没考虑过他们的B计划。
主持人:这些对美元的影响是什么?
赫德森:目前美元在增值,因为其他货币在贬值。中国也不希望美元跌。去美元化不会让美元价值走低,只会让美元贸易越来越少,国际债务中的美元越来越少。
我们看到大银行,花旗、大通、曼哈顿、德意志银行等等,最近都购买了大量美元,用在回购安排上,华尔街为了报表漂亮,也在买自己的股票,他们在交叉违约债务上,都投下错误的赌注。
因为银行家并不擅长地缘政治分析,美国肯定会发生金融危机,但美元不会受太大伤害,只是大量金融资产会从账本上被抹掉。
主持人:那在国际贸易领域,影响会怎样?
赫德森:我认为俄罗斯和中国的想法是,如果很多国家不能偿还债务,就会出现坏账。他们可以建立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替代组织,邀请这些国家加入,给他们信用,让他们放弃美元,加入自己的贸易体系。
所以我认为美国可能会突然失去大量的贸易和投资,世界银行也一样,中国的银行会为很多国家的基础建设提供资金,解除他们对美国的依赖。
这些国家会感觉,美国和欧洲在衰落,而中国和俄罗斯在崛起,那么当他们考虑长期战略时,就会选择后者。
主持人:最后有什么话想说吗?你最关心的经济问题,人们最应该关注的点?
赫德森:我目前在研究国际收支平衡,主要关注进口、出口和外债的变化。美国经济未来会持续萎缩、萎缩、萎缩,因为我们债务量太大了。
房屋价格会上涨,俄乌冲突的后果就是导致利率上涨,以后只有非常有钱的人才能买得起房子,大多数人就得从买房变为租房,房屋市场会出现垄断,中产阶级和民众会受到严重挤压。
现在没人谈这个,因为新保守主义者无法让人民知道,新保守主义政策的经济后果,《纽约时报》不会谈,所有大型媒体都不会谈,人们只能通过互联网了解。
主持人:新保守主义意识形态的核心就是这样,对吧?挤压外国,让他们屈服于美国,并为美国的生存支付代价。
赫德森:美国国内的普通人也要受挤压,也要支付代价。
主持人:新保守主义者和新自由主义者都是这样,对吧?
赫德森:是的,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新保守主义者的工作,就是让新自由主义在世界上,变得更加安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