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咱们不聊时政,聊点让我老妇聊发少女狂的玛丽苏的东西。最近我在上网的时候刷到一条微博,说是咱们的一位网友在翻看俄方对我们的回忆录时有感。在中俄关系中——不能说全部,但起码有相当一部分俄罗斯人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在和我们打交道的:
“凡是和他们(指中国)做生意,我们就没有不吃亏的时候……因此我们总斥责他们是狡猾的狐狸。结果契丹人(中国和中国人在俄乌里头的称谓,直译过来就是契丹和契丹人)非但不以为然,反倒还和我们说:哎呀,狐狸在和你交往的时候可是会念着你的好的咧,还会在合适的时候回报你的恩德。中国古时候就有狐狸报恩的故事,不信我们翻开古籍给你们看好了……”
想当初中苏两国交恶的时候,我们曾经怒斥过苏联:“你们这就是得陇望蜀!”然后苏联那边的中文翻译估计是中文水平确实捉急,没看明白咱们的成语是什么意思,照直了给莫斯科那边翻译,完了直接给克里姆林宫里头的人看懵了,于是给我们这边回信说:“我们什么时候说要你们的甘肃了?至于觊觎你们的四川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因为这段往事说起来实在是蛮有意思,而且细品之下甚至还有点玛丽苏的味道——玛丽苏联的味道:狐狸和北极熊眉来眼去,完了趁着北极熊放松警惕的工夫从它身上薅下来熊毛做大衣。北极熊发现自己从后背到屁股都快被薅秃噜皮之后勃然大怒,质问狐狸你到底是闹哪样。结果狐狸不慌也不忙,几个媚眼抛过去、几瓶伏特加灌下肚,就把毛毛熊给哄得服服帖帖了,然后就接着在熊屁股上继续薅熊毛……
我不想改变俄罗斯人对我们的刻板印象——实际上也改变不了,不光是我,我们谁也没有这个能力。不光是他们对我们,我们对他们的刻板印象其实一样也没少到哪儿去。他们觉得我们是狡猾的狐狸,我们则认为他们是霸道的北极熊。也没事先征求过你的意见,动不动就要一屁股拱到你家来,翻你的冰箱、睡你的沙发,还把你留着过年的腊味熏肉都给吃了,完了拍拍那肉墩墩的熊屁股就一走了之,只留下满屋的狼藉,让你一个人在隆冬的寒风中凌乱。
但其实在中俄两国如今的刻板印象形成之前,我们大家对彼此的观感其实还是经历过一段蜜月期的。1942年冬天,陈毅陈老总曾经创作过一首题为《送沉张诸君赴延安》的诗,其中有几句是这么写的:
北辰星就是北极星,也就是北斗七星中的紫微星,是最靠近北天极的恒星体。因为北极星处在天球转动的轴上,所以在我们这些地上的凡人看来,它几乎是静止不动的,群星都是在围绕着它打转,其稳定性超乎一切,因此北极星在我国的文化体系中有着超乎寻常的至高地位。在古时候,往往只有至尊至贵之人,比如皇帝,才有资格被称之为“北辰”或“紫微星”。你得到了紫微星的称号,那你就是天命所归,是天之骄子,是众望所归的领航人和舵手。
《论语·为政篇》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孔子他老人家都这么说了,北辰星的分量可想而知。
就陈老总这两句上下文的语境来看,“指津自有北辰星”里头的北辰星,指代的显然是延安和我们的党。但实际上,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还有我们所处的环境来看,“指津自有北辰星”里的北辰星其实还可以延伸出一层含义。延安在当时还不是最北的,在延安以北还有莫斯科这颗星辰。当时的中国革命要看延安,而延安则北望着莫斯科。
我这么说并非只是出于脑补,当年延安发给莫斯科那边的电报里头确实就有“此事可询北辰兄意见”一类的说法,这个指代意味就很明显了。如果不是因为敬仰到了一定高度,我们也不会用这么暧昧的称谓来指代苏联的名称。
大家可别小看“北辰”两个字,除去它本身指代北极星的含义不谈,这两个字本身在我们的文化体系里头的分量那也是重若千钧的。北为尊,历代封建王朝的首都大多位于北方,指北遥望就是在仰慕天命。北高而南低,居北就是处于优势地位。苏联正好又在我们的北面,两层含义一结合起来,这个意味就不得了了。
至于“辰”,这个字最早其实是指大地回春时万物复苏、身体震颤的景象。辰的发现源于我们的农耕文化,起初是用来指导我们的农业生产的。后来又引申出了日月和星星的含义,被用于广泛指代天体,然后就登堂入室,从地上一下子就到了天上。但是不管怎么变化,“辰”这个字在我们中文的语境始终都是相当不得了的,不是对你敬仰之情浓厚到一定地步,就我们中国人那个含蓄内敛的性格,别说是你苏联这种外人了,就连我们自己人,那也是打死都不会这么叫你的。
我记得我之前在网上曾经看到过一个说法,真伪无从考证,但是那个说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别看当时的延安还很弱小,和蒋介石所主导的重庆政权相比,时人恐怕未必会认我们是中华正统,但是我们管苏联叫“辰兄”,这已经是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上的头一遭了。以前这个称谓都是只有我们自己人之中的人中龙凤我们才会这叫的,结果现在把这个称谓给了你。这已经是我们能给予你的最大敬意了,其暧昧程度堪比朱庆馀当年写给张籍的那两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不能再直接了,再直接那就要变成庸俗土气的:“我宣你(我喜欢你),你造吗(你知道吗)?”了。
然而很遗憾的是,苏联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get到我们的这个点,叫你“辰兄”你毫无反应,最后弄得我们非得管你叫“老大哥”才觉得中听。而中苏两家的交情恰好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走向恶化的。我们对苏联在称谓上的微妙变化当然不是导致中苏交恶的原因,但却是一种结果。双方的感情要是淡了,那么连带着就连称呼你的方式都会发生变化。父子之间,关系好的时候儿子叫父亲“爸爸”,关系不好了那就是“老不死的”;恋人之间,关系好的时候你是他/她眼中的“宝宝”,可一旦分手了,那就是恨不得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我们和苏联后来的关系也差不多,“老大哥”这个完全不符合我们中国人审美意味的称呼,算是我们对苏联的最后一个尊称了。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中苏交恶之后,我们这边对苏联的叫法那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而且还是变着花样来的。什么“修正主义”啊、“红色帝国”啊、“大国沙文”啊、“霸权做派”啊,基本上我们是怎么骂美国的,就是怎么骂苏联的。没有最难听,只有更难听。那情形其实跟我们失恋之后咒骂前对象也没差到哪儿去,在一起的时候爱的有多深,闹掰之后恨得就有多深。
再后来,苏联解体了,从北极熊的残躯里钻出来的俄罗斯成为了莫斯科的新主人,昔日的中苏关系变成了中俄关系。这时的俄罗斯已不再像当年的辰兄了,但也并非后来的苏修,这一时期的我们更多是把俄罗斯当成了一个大体老师。它对我们来说仍然有很多值得参考、借鉴和学习的地方。但是总体而言,我们对俄罗斯的态度还是引以为鉴更多一些,和曾经对苏联那种奉若圭臬的心态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有一天在大街上无意中撞见了你落寞的前对象,他/她混得很惨,你当初和他/她分手的时候曾经发过毒誓,这辈子都不要再和这个人扯上任何关系。然而真让你看到了他/她折堕的模样,你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可在不忍之余,你又暗自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幸亏当初和他/她分得早,不然这会儿我就得和他/她一样折堕了。
再后来,随着国际形势的发展和地缘政治的变迁,在过去30年来,中俄两国关系起起伏伏,跌跌撞撞,但最后终于还是在共同利益和压力的驱使下,再次走到了一起。
如今的中俄关系更像是两个生意上的合伙人,虽然过去有过旧交,但是现在大家在聊天做事时更多还是以公事为主,私交也有,但是相对而言并没有那么多。利益取代了感情,成为了这一时期中俄在交往时新的润滑剂。而且即便有时候大家闲下来要攀一攀旧交情了,彼此之间也是相当克制且谨慎的,至多也就是“中俄合作没有上限”,而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用一种小迷弟迷妹看偶像时的那种全是光芒在闪烁的眼神注视着你,完了开口就是一句“不知北辰兄意下如何?”
但是你要说现在的中俄关系里头就一点悸动的火花都没有了吧,我觉得倒也不尽然。几年前我们解放军三军仪仗队去俄罗斯参加红场阅兵,在莫斯科大街上排练队列的时候,是一边唱着《喀秋莎》一边练的。当时我们还有留学生给这段场景拍下来了,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段短视频的一段画外女音:
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个俄罗斯妇女说的,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听到我们唱的《喀秋莎》所以才想哭的。
2024年是美俄两国的大选年,我在月初的时候就看到新闻了,说是美国保守派媒体福克斯新闻前当家主持塔克·卡尔森“不知怎么地”,突然就跑到莫斯科去,还和克里姆林宫那边搭上了线,说是还要采访普京。于是我们这边有人就担心,卡尔森这老小子搞不好是奉了共和党内部的MAGA派的命令,来莫斯科搞串联的。他甚至还有可能肩负着促成俄方与美国一道“联俄抗中”的秘密使命,而这也恰恰是川普一直以来所倡导的。
我不知道卡尔森这次去莫斯科到底唱的哪出,我也不知道中俄两国的关系是否会因为今年是美俄大选年的缘故而产生什么变化。但是我有信心,不管我们面对的是什么变化,至少这一次的我们不会再像半个多世纪前的那时那样,因为对方可能的移情别恋或三心二意就和他/她不共戴天了。这不是因为我们如今所面临的压力比当年的更小,而是因为现在的我们比当年的更强大、更成熟,也更有定力了。
交往总是伴随着起伏的,当年当兄弟的时候尚且如此,更别说现在的大家只是生意上的合伙人了。
但我还是那个观点,不管是做兄弟,做同志,做恋人,还是做生意上的合伙人,我们的主要矛盾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一定要过得比他们好。只要我们过得比他们好,那就什么事都难不倒。
和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我也很喜欢《喀秋莎》这首歌。在今天这期内容的最后,我想给大家念一段我个人很喜欢的对她的描述,伴随《喀秋莎》那熟悉的旋律,结束这期节目吧:
“大家都不懂事的时候,也曾兵戎相见。大家都艰难的时候,也曾肝胆相照。后来时过境迁,都成熟了,会来事了。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互相算计。谈不上至交,说路人又可惜,勉强算是个旧友吧。恰逢一个好日子,大家都高高兴兴。我到你家来做客,是人群里的其中一个。在这灿烂的季节里重逢,我也没什么可以送给你的,不如,就送你一首你曾经教会我的歌吧。”
旋律还是那个令人熟悉的旋律,但其实我的心里比谁都明白。那个真正教会我唱这首歌的人,早就留在了1991年的冬天。而我则独自循着曾经那个你留下的道路,一往无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