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多年前的某一天,橘黄色的阳光穿过云层,柔和地照在南方某省城的上空。一个腋下夹着CT片的年轻人从火车上走下来,穿过拥挤的站前广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追上去,扑闪着天真无邪的眼睛问青年:“叔叔,到炮兵医院怎么走?”
青年停下脚步,一脸茫然:“什么炮兵医院?我不知道。”
少年说:“炮兵医院你都不知道?很有名的,我妈妈在那里住院。”
说完,少年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年继续往前走,刚走了几十米,一对夫妇和他擦肩而过,他们大声地交谈,男的说:“炮兵医院太好了,把我的病治好了,我们一定要好好感谢感谢!”女的连忙附和:“是啊,哪里能买到锦旗呢?”
女的话音刚落,男的就转过身问青年:“兄弟,你知道哪里有锦旗卖?”
青年摇摇头,继续往前走,那名男子追上几步,感慨道:“啊呀,炮兵医院的医生太了不起了,把我多年的顽疾治好了。”
此刻,青年已经意识到这些和他搭讪的人,就是传说中的“医托”,他们早就从青年腋下的那张CT片中看出来,这是一个从外地来寻医问药的人。只是他们不知道,这张CT其实并不是青年自己的,而是他一位上了年纪的朋友的。
青年夹着CT继续向前走去,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家著名的三甲医院。但他刚走了一段,一个中年人又拦住了他,他向青年借打火机,并借机攀谈起来:“你要看病?”
青年点点头。
中年人凑过去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千万不要去前面那家医院,去年我肠胃炎,花了五万都没治好。”
青年故意附和道:“生了病没办法,到哪不是任人宰割?”
中年人立马来了精神,他说:“你这话可说错了,我就见过一家医院,真正全心全意为患者服务。我在前面那家医院花了五万没治好的肠胃炎,去这家只花了三千元就彻底治好了。”
青年装出一副无知的样子:“哪家?”
果不其然,中年人回答:“炮兵医院。”
告别了这位“热心”的大哥,青年人继续向不远处那家著名的三甲医院走去,到了医院的门口,他又遇到了一位“热心”大姐,她也损了一通眼前的这家医院,接着又猛夸了一顿炮兵医院。青年没搭理她,兀自走进了医院。
医生看了CT片,轻描淡写地说:“你这位朋友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轻微肺炎,吃几天药就好了。”
青年长舒了一口气,开心地走出医院,结果在医院外边,他又遇到了一对男女,女的装作差点摔倒的样子,一把抱住了青年的胳膊:“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青年指了指前面的医院。女的马上接口说:“我早上看到你在医院里,是检查身体吗?”
青年愣了一下,原来他们在医院里也安插了眼线。这个时候,青年决定将计就计,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一名暗访记者,他曾写出过很多引起轰动的报道,这次他原本只是替朋友来看病,没想到一路都是医托,这激起了他的职业本能。
这位年轻的暗访记者于是开始了他的表演,他捂着肚子,痛苦地皱着眉头,又指了指纸袋里的CT。对面的男子抽出CT,对着阳光瞅了半天,然后对女子说:“老婆,你看,是不是和咱爸的病一样?”
女子连连附和,又安慰眼前的年轻人:“我爸去年也得了这种病,花了很多钱都没治好,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郭大夫,结果吃了两个疗程的药就治好了。”
青年记者装出惊喜的样子,女子便热情地说:“我看看郭大夫的电话还在不在?”他掏出手机,按了了几下:“呀!郭大夫的电话我还保存着。”
男子说:“快点把郭大夫的电话告诉这位兄弟啊。”
女子表示不行,没经过郭大夫的允许,怎么能把电话给别人呢,得先问问郭大夫,看他愿不愿意。随后她拨通了电话,电话接通后,她感谢了一番,并表示现在有一个病人和他父亲一样,请郭大夫救治他。说完,女子把电话递给记者,说郭大夫要和他通话。记者接过手机,电话里传来浑厚缓慢的声音——
“我不管你是谁介绍的,作为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你直接过来吧,我中午不休息,等着你。”
挂了电话,女子热心地说要送记者去公交站,毕竟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记者问她:“郭大夫在哪家医院?”
女子回答:“炮兵医院!”
到了公交站,临上车前,男子突然问道:“车上小偷很多啊,你装了多少钱?”记者差点就实话实说——“三百块。”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只是敷衍道:“没事,我会小心的。”他知道,他们明面上是表示关心,实际上是在策划着该以什么规格来宰这只羔羊。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了很久,最后终于停在了那家医院附近的站台,青年走下车打量着四周,发现这里已经是郊区,路上铺着一层灰尘和落叶,两边的房屋东倒西歪,路边脏水横流。
在另一名偶遇的“热心病友”的带领下,记者终于来到了隐藏在巷子深处的那栋陈旧的二层楼房,楼顶上有四个大字——“炮兵医院”。之后,他见到了那位“救死扶伤”的郭大夫。
郭大夫一边细细地瞅着CT片,一边和记者闲聊:“你从哪里来?”
在得知眼前的这个“病人”来自沿海的一座小城,郭大夫突然放下片子,一脸凝重地说:“我不得不告诉你,你这是肺癌。”
记者装出惊慌的样子,郭大夫安慰道:“不过,只要你按时吃药,会在体内消灭癌细胞的。”后来他又问:“你带了多少钱?”
记者支支吾吾地表示,钱不多,但可以在亲戚家取钱。郭大夫听后,龙飞凤舞地在一张白纸上开始写起来,他开了一个疗程的中药,可以吃30天,记者问要多少钱,漂亮的女护士用计算器噼里啪啦地算了一通,最后笑着说——
“13950元。”
记者愣住了,他表示自己身上只有80块钱,慈眉善目的郭大夫眼里立马闪出凛冽的光:“你刚才不是说有亲戚吗?给你亲戚打电话。”
记者站起来想要离开,却发现两名混混模样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们眼里也闪着凛冽的寒光。他意识到自己是羊入了虎口,但好在他有着丰富的暗访经验,熟谙人性,应变能力也强,长得又高大,一番周旋之后,他终于逃了出来。
这个故事,发生在20多年前,背后的罪魁祸首,就是2016年因“魏则西事件”而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莆田系”。
其实早在1999年,就有媒体揭过莆田系的老底,结果遭到了他们的疯狂反扑,媒体不断地收到威胁的匿名信,有些记者甚至被跟踪,被抢劫,被殴打,还有人在电话里扬言要“炸毁报社大楼”。后来媒体实在扛不住,就不再发声了,一些揭露过莆田系的记者也在某些压力下被媒体解雇。
一直到2006年,莆田系不仅没有任何收敛,反而蒸蒸日上,这引起了经济学家郎咸平的注意,他在“财经郎闲评”播出过一期关于莆田系医院的节目,结果开播当晚就遭到了停禁,之后又惹了一堆的麻烦,导致该栏目也被停播。
后来郎咸平就说:“他们(莆田系)搞定了多方官员,这是继厦门远华案后最大的腐败案。”
此后,莆田系继续大行其道,直到2016年,“魏则西之死”彻底引爆了舆论,群情汹汹之下,国家网信办、国家工商总局、国家卫生计生委、中央军委后勤保障部卫生局、武警部队后勤部卫生局等多个部门联合对此事进行调查。
重提这些陈年旧事,我当然不是为了再骂一遍已经被骂成了筛子的莆田系,况且在“魏则西事件”之后,他们也得到了整顿,开始了转型,到今天,“莆田系”已经如大浪淘沙,告别了草莽岁月。
今天我之所以讲开头那个故事和“魏则西事件”,是因为它们都和我今天真正想说的主题有关。
大家是否还记得,文章开头那个记者遭遇的黑医院,叫“炮兵医院”;而用不靠谱的疗法宰了魏则西20多万的医院,叫“武警二院”;“魏则西事件”发酵后,介入调查的部门里有中央军委后勤保障部卫生局、武警部队后勤部卫生局。
“军队”和“医疗”原本关系不大,怎么会搅在一起?
2016年5月3日,也就是魏则西离开这个世界的21天后,官媒“中国军网”发布了一篇文章,文中明确提出,从前一年开始全面展开的中国军队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改革,早已把“部队医院”纳入其中。
该年3月,中央军委又下发了《关于军队和武警部队全面停止有偿服务活动的通知》,计划用3年左右时间,分步骤停止军队和武警部队一切有偿服务活动,所谓“有偿服务”,包括宾馆饭店、军校、科研、文艺演出等,而其中最庞大的,就是医院。
此文信息量极大,我们结合历史来解读一下。
军队和武警部队大规模涉足商海,可追溯到1978年。当时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了改革开放的路线方针,中央提出军队必须服从大局,军费一降再降。1985年,为了解决军费不足的难题,中央决定支持军队自办企业。
部队医院的“流氓化”,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八九十年代,靠治疗性病发家的莆田系已经大规模侵入面临创收压力、医疗服务供给不足、设备落后等多重困境的公立医院。眼瞅着“莆田系”越来越胡作非为,2000年,国家卫生部出台了《关于城镇医疗机构分类管理的实施意见》,其中明确规定,政府举办的非营利性医疗机构不得投资与其他组织合资合作设立非独立法人资格的营利性的“科室”“病区”“项目”。
之后,公立医院“科室承包”的现象有所收敛。
但是,军队医院的“外包”现象不仅没有任何收敛,反而迎来了一波增长,因为军队、武警医院不受卫生部门的监管,其人事管理权和所有权均属于军方。所以,国家卫生部出台的新规对军队医院来说就是一纸空文。于是,就有了2016年的“魏则西事件”,宰了魏则西20多万的武警二院,就是一家成立于2000年且被评为“三级甲等”的军队医院,而它的肿瘤中心等科室,其实一直外包给莆田系。
2016年的“魏则西之死”,自然是国家决定彻底整顿军队医院的重要导火索,但是,军队医院的顽疾已经在光天化日之下存在了几十年,为什么直到2016年国家才重拳出击?
其实,2016年中国军网发布的那篇文章,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
文中有句话值得细品——
“连徐、郭这样的人都能被拿下,难道,清理医疗环境这样关乎人民生命的事情,中国军队还会藏着掖着吗?”
“徐”指的是徐才厚,“郭”指的是郭伯雄,这两个军中“大老虎”于2014、2015年先后落马,至“魏则西事件”,徐才厚已经因病去世,而郭伯雄也在魏则西离开人世的7天前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一切,其实早已尘埃落定。
所以,无论有没有“魏则西事件”,军队医院的改革其实早已被纳入国家的计划之中,“魏则西之死”不过是一剂强有力的催化剂。
这,就是历史的进程。
02
历史滚滚向前,如今,徐才厚、郭伯雄、谷俊山等一众军中大老虎已先后落马,那些旧的秩序无论曾经看起来多么坚不可摧,终究会瓦解冰消;那些看似强悍的“大老虎”,在拨乱反正的时代大势之下,也纷纷成了“纸老虎”。
2014年底,也就是魏则西去世的前一年,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重量级文章——《“周徐苏令”中央为何打这四虎:剑有所指》。文章非常坦率地评论了十八大之后,我们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反腐?并解释了“周徐苏令”四个“大老虎”落马的不同意义。
其中,“徐才厚主要属于军队系统,长期以来,由于缺乏有效的监管力量,军队的纪委仅为正大军级,而七大军区级别均高于军队纪委。更别说四总部总长,兼任中委委员。而徐才厚身居军委副主席,更是缺少相应的监管”。
“魏则西事件”的出现,再次坚定了国家在十八大后“反腐”的决心,虽然此时被调查的徐才厚已因病去世,但军中反腐还要继续,因为这既是强军兴军的保障,也是廓清政治污垢、重塑政治生态的重要一环。
所以前面虽然说了那么多,其实今天我真正想讲的,是前中央军委副主席徐才厚“落马”的故事,但在讲这只“大老虎”之前,还得先说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