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开始,中国同美苏两位世界阵营的老大关系恶劣,尤其苏联动不动喊打喊杀,还威胁要对我们扔核弹,为了保卫我们刚刚建立的工业果实,中国被迫采取了极端的防御策略,将东北与东部的工厂大量往中西部搬迁,历史上把这段故事,称为三线建设。
1965年,以上海为主的沿海地区,一共向邵阳迁来了大中型工厂20家左右,分别是湖南印刷机器厂、中南制药厂、湖南省新华印刷二厂、邵阳纺织机械厂、邵阳第二纺织机械厂、长沙机床厂邵阳分厂、湖南半导体器件厂、邵阳纸板厂、邵阳纺织厂、邵阳农药厂等。
1969年,株洲仿制一汽解放牌载重货车成功,考虑到汽车配件大多在邵阳及周边地区制造,1970年7月,在邵阳五里牌建起了湖南省汽车制造厂。
据后来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的李芳林回忆,工人们在300平米的简易工棚里喊着号子工作,用卷扬机代替压模设备,用动摇大锤替代油压机,用烧滚的碱水去掉汽车零件的油污,第一年,邵阳就一共生产出了154辆货车。
虽然刚生产出来的货车载重仅4吨,时速仅60公里,但那年头搞汽车就是高科技,工人们走在路上,背挺得笔直。
通过向一汽派遣技术工人深入学习,到1978年,邵阳湖汽自己搞出了30多台大型设备,改进了生产条件,工厂一路昂扬发展,巅峰时一共有七千名员工。
围绕着这些大中型企业,一些做上下游配套的小企业也得以获得生存空间,包括邵阳市电池厂、织染厂、矿灯厂、造纸厂、化工厂、水泥厂也纷纷建成,并活得有滋有味。
到1990年巅峰时,邵阳大件能造汽车(一年2029辆)、纺织机、印刷机,小件能造洗衣机、电风扇、三极管、电风扇、钢笔,全国41个工业门类,全邵阳有39个,邵阳的工业产值,占到全省的六分之一。
除了汽车,邵阳生产出了湖南省第一台计算机、第一台印刷机、第一支钢笔、第一包洗衣粉,第一台纺织机。
那年头,邵阳金笔厂生产的“永久”钢笔能和上海“永生”的钢笔争锋,每逢麦收季节,邵阳造纸厂装麦杆的拖拉机队伍,一直排队到大修厂门口,为周边2000个家庭,一万多人提供了额外收入,到处是一片火热景象。
1970-1980年代,全邵阳市区只有20万人左右,大多聚集在东区,其中10万人是产业工人,10万人是工人家属,工业最密集的地方是工业街,4万工人扎堆在这,上班时街道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快迟到的工人鬼鬼祟祟地碎步急奔,一到下班时间,几万名工人骑着二八大杠迎着晚霞冲出厂门,街上瞬时就热闹起来。
当时的工人们,有自己的电影院、游泳池、食堂、医院,那年代还没有农民工,最多是一些周边农户围绕着工业城区卖一些生活用品、开两家饭店,给工人们提供服务,城里有溜冰场,有录像厅,有书店,有公园,这些都是农民们触摸不到的事物,到了1990年代,才允许农民踩着单车进城务工。
1980年代的邵阳市工业街(杨民贵摄影)
我爸就是当时进城务工的农民之一,他每天早上七点天朦朦亮,跟同村十几名汉子,骑二十里地进城,在城里做一天的泥水匠,晚上七八点回村,午饭是自己带的韭菜炒鸡蛋,使塑料袋装在口袋里,到中午时已经凉透,另还带一些大米,中午自己在工地使铁锅煮熟,就着炒鸡蛋下饭,胡乱对付一顿。
郊区农民进到了城区,见到了他们闻所未闻的优越物质生活,不由得啧啧称奇,我十岁时去过工地几次,看到中午时农民工满身泥浆,疲乏地坐在一起,互相嘲笑说要去“喝饭店里城里人剩下的油汤”。
所谓的城里人,就是当时的产业工人,搭配少量的体制内人员。
1980年代邵阳双清公园,当时人们都在这座假山前合影
从农民的角度来看,当时工人的经济生活犹如天堂一般,进城务工的农民主要是在工地劳动,开始时一天能挣10块钱,1990年代后期是20块钱一天,但是收入很不稳定,一年只有几个月有工作,下雨天还不能开工,其他农民无非是去菜场卖菜,开些小店,靠产业工人的经济溢出效应维持生计,捡一些工业经济从指间流出来的残羹剩饭。
纯粹的农村生活由种地、养猪、养鸡和永无止境的家务活所填充,每天一个农妇光是做饭、洗衣、挑水、烧水、带娃、喂猪,就要累得喘不过气来,而且农业收成每年还要定额上交给粮站,农民根本没什么经济收入,全指望家里养的几头猪熬过春节。
所以我小时候,我妈常看着伏在板凳上做作业的我,用一种期望的口气说:
“你要发狠读书,考上大学,将来做一个城里人,再也不要做农民了。”
城市里的产业工人和农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阶级,部分工人和体制内子弟,总是用充满优越感的眼光打量同班农村孩子,一直到1990年代我在城里读书时,还能看到班上城里孩子不断欺侮农村孩子。
这种欺侮似乎也成一种默认的规则,极少看到老师和长辈出面阻止。
1965年,邵阳城迎来了改变命运的一年,三线建设使邵阳获得了工业发展的机会,朝气蓬勃的市区是人人羡慕的天堂,但那些光荣还是只能波及一小部分人,而且这些荣耀不可持续,也只是维持了短短三十年光景。
历史的海啸即将到来,将大部分中国城市经济,毫不留情地冲垮殆尽。
当岳阳能感受到邵阳同样的工业荣耀时,已经是20年后的事情了。
在湖南省内,衡阳比邵阳的工业起步还早,从1958年开始发力,拥有衡钢、衡阳轧钢厂、湘衡盐矿、272厂、710厂等大厂,衡阳甚至一度占全湖南省工业产值的28-40%,最顶峰曾压制过长沙。
所以过去衡阳人去看湖南其他城市时,总有一种带头大哥来巡视小弟地盘的感觉。
1980年代初,衡阳人老吴去岳阳出差时,就有这种感觉。
40多年后,六十多岁的老吴已经是一名成功的房地产商,十分骚包的穿着一身花哨的大牌服装,当他向我回忆起当年岳阳的情景时,说“岳阳那时还只是一个小渔村,只有岳阳楼旁边有农贸市场和小餐馆,其他地方都是一片片菜地。”
早先的岳阳,只是利用在湘鄂赣三省连接处,做一些批发生意,是排在武汉汉正街、长沙下河街之后的批发中心,生意主要集中在巴陵大桥市场和梅溪桥市场,就跟甲午战争前的日本一样,做点转手贸易。
之后岳阳工业快速发展,在1990年代中期时,与邵阳同频,达到了巅峰。
每当回忆起当年岳阳工业的辉煌时,1980年出生的岳阳人老徐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作为3571厂的子弟,老张一直清晰地记得辉煌时期岳阳城区的格局。
那时的岳阳市,北边主要是麻纺厂,中间是四化建,西北边是3517厂,南边是贮木场,东边是岳化厂,分别形成了几大工业聚集区。
和邵阳不同的是,邵阳上五千人的就是本土巨鳄,而岳阳到处是大厂,动不动上万人。
1990年时,3517厂有两三万人,贮木场有大几千人,洞庭麻纺厂有一两万人,岳阳制药厂有大几千人,岳阳电子磁厂有一万多人,长炼有两万人,洞氮有两万人,四化建有一万人,岳化有三四万人,巴陵石化一万多人,像长动机械、己内酰胺、岳阳酒厂这种只有小几千人的,走出去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跟邵阳一样,这些大中厂加起来形成了市区30万产业工人的聚集,顺势养活了周边街道办的钢球厂、玻璃厂、家俱厂、轮胎厂、皮革厂等,为大厂提供上下游配套服务。
每当说起当年这些厂的美好福利时,老徐就更加激动了。
那年头,进了这些厂就是一生衣食无忧,1-3岁有免费的厂矿托儿所,3岁后有免费的厂矿幼儿园,之后有厂矿小学、中学,甚至3517有厂矿大学。
大厂有自己独立的电影院、舞厅、溜冰场、游泳池、医院,3517甚至有两个医院,我跑去3517旧址时,发现那医院现在还在,名字都没改。
房子是单位分配,有一排排家属楼,吃的就更好了,一日三餐包括宵夜全包,而且全部免费,最过分的是3517甚至有自己的牧场,老徐他们那一代厂矿子弟,是喝着自家牧场的牛奶长大的。
中国老工业城市曾经的幸福工人生活,不仅仅发生在邵阳和岳阳,还发生在我以前介绍过的陕西宝鸡和广西柳州。(可查阅我写过的广西篇和陕西篇,这里不重复)
和邵阳、宝鸡、衡阳、柳州的情况一样,襄阳的工业建设,也主要来自于大三线时期。
襄阳发展得比衡阳还要晚一些,从1958年开搞工业化,当时只有几百家零碎小厂,1960年时,全襄阳(当时还叫襄樊,为阅读方便,本文统称襄阳)找不到一个有工程师资格的人,为了办硫酸厂,才从上海借来一个临时工程师。
直到大三线时期,跟邵阳一样,同样来自东部和东北的几万名工人、工程师、干部,爬过万水千山来到襄阳,在这里建成了华中制药厂、航天42所、江华机械厂、襄樊内燃机厂、建昌机器厂等。
这当中尤其是建昌机械厂、红旗机制厂、华光器材厂、汉江机械厂、襄樊内燃机厂、汉光电工厂、宏伟机械厂、红山化工厂等四十多家,集中在南漳、谷城、宜城、老河口及襄阳郊区的军工企业,为襄阳日后成为湖北重镇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电影《你好,李焕英》,拍的就是襄阳宜城东方化工厂的故事,只是在卫东机械厂取的景。
所以才出现湖北某市的一个厂,大家都操着一口东北话的奇怪场面。
大量三线军工的加入,为襄阳日后成为湖北第二大央企、国企聚集区,工业总产值仅次于武汉奠定了基础。
襄阳也生产出了自己的电视机、调速器、激光医疗设备、通讯车等等。
待后期世界局势平稳,十堰的东风汽车产业1983年陆续迁出到襄阳,拥有诸多军工与重工业的襄阳,至此如虎添翼,稳定了自己在湖北老二的地位。
我十岁左右时,曾住在邵阳市衡器厂旁边的一间小院里好几年。
这些原本对我们有着充分优越感的工人阶层,慢慢发不出工资了,慢慢他们也无所事事,双手插在裤袋浪荡街头,或者成天混迹于牌桌,还经常来破落的进城农民家庭蹭饭吃,他们一边吃得满嘴是油,还不忘跟我吹牛,问我在昭陵中学有没有被人欺负?要不要帮你砍人?他认识教育局某某某,认识校长某某某。
下岗之后,断了生活来源,部分工人开始去抢早市的餐摊卖米粉,部分工人拎起菜刀光着膀子去厂门口卖卤菜,为了生存下去,他们顾不得原先荣耀的国企工人身份,开始从事他们原本看不上的卑贱生计。
邵阳市国企的大破产,其实是从1980年代开始,在1995年左右到达高潮,一直到2000年结束,我少年时还以为只是邵阳一座城市的命运,后来才发现这是许许多多城市的宿命。
邵阳著名的湘印机厂,在1990年代中期破产,原本生产印刷机的大厂房,现在部分改成了体育基地,部分租给了物流公司做仓库,或者改成了餐馆。
邵阳专门生产炮弹引信的万人大厂红日机械,拥有中国军工系统最大的天然洞穴,原厂址已经沦为一片废墟。
新邵卷烟厂、703厂、068厂、578厂、农药厂纷纷倒闭,关系到上万人活路的造纸厂死于1998年,全国唯二的国营钢笔厂死于1999年,那家让邵阳人最自豪的湖南省汽车制造厂,我还特地跑去原址看了看,结果厂房改得渣得不剩了,只看到一栋栋居民楼和小商铺。
专门制造纺织机械的二纺机,倒在这场浩劫中存活了下来,现在叫邵阳纺织机械有限责任公司,新建的大楼就在邵阳大道旁,我几次路过,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国企倒闭后的大下岗,造成了邵阳市那一段时间黑社会横行,邵阳著名的黑帮大佬、绰号小红宝的姚志宏,就是1985年化工厂的下岗工人,之后他就开始重新寻活路,开小饭店开歌厅,最后发现放高利贷最赚钱,在追债过程中慢慢黑社会化的,在找到检察院侦查局局长李勇作为靠山后,这个黑社会团伙才越做越大,收不了手,2004年给拉出去毙了。
我在《墨西哥往事》里提到过,墨西哥最大毒枭“矮子”面对采访时,也说自己但凡有份正经工作,绝不会跑去做毒枭,小红宝的经历也一样,谁都知道混黑社会没有好下场,但社会动荡就业率低,找不到工作的人就会被黄赌毒吸引,能过一天是一天,不知不觉往黑社会靠拢。
当年失业来我家蹭饭吃的衡器厂工人,最后也有几个走进歪门斜道的,人活着就必须搞钱,失去了正道搞钱的机会,就有人控制不住地往邪道上走。
大部分事情捅到底都是经济,是经济在指挥人世间的悲喜。
每当要提起当年大国企们陆续倒闭的惨状,曾经帅气的岳阳老徐,就不由伤心地抹一把风韵残存的老脸,十足风骚的衡阳老吴就呆呆地望着茶杯,手里夹着的烟头烧出一大段灰烬,默默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