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贫瘠之地,长于黄土之上,家中世代务农,父母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自我记事起,便知家中艰难,三间土屋,几亩薄田,春种秋收,勉强糊口。我是长子,自幼便知肩上担子沉重,父母盼我出息,弟妹靠我扶持,幼时,我曾赤脚走在田埂上,看父母弯腰插秧,汗滴入土,那时我便暗自发誓,定要出人头地,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可如今回想,这出人头地四字,竟成了我半生执念,也成了我堕落的开端…
我仍能清晰记得家里那方土炕的温度。冬夜里,母亲把三个孩子搂在怀中,炕头塞满晒干的玉米秸,灶膛余烬透过砖缝映红我们的脚趾。父亲总在此时摸黑补锄头,铁器撞击声混着远处野狗嚎叫,成了我最初的安眠曲。犹记得6岁的时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年迈的爷爷用枯枝在泥地上教我写“人”字。那日暴雨突至,泥水漫过爷爷的旧胶鞋,他把我顶在肩头往家跑,嘴里念叨:“这‘人’字一撇一捺,原是互相撑着才能立的住的。”硕大的雨点砸在爷爷花白鬓角上,我攥着爷爷那补丁摞补丁的衣领,忽然看清他脖子上被麻绳勒出的紫痕,那是上午担子刚挑过两筐粪肥所留下来的。
在我12岁那年,二妹高烧不退,我摸黑走了二十里山路去县城抓药,一路跌跌撞撞,总算是见到了县城的灯光。药店老板拿给我一提兜的药时,我盯着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出神,那抹绿光比夜里村后面乱葬岗中的萤火更加灼人。“小崽子看什么看?拿了药还不快点走?”他啐道,甩过来的药包混着唾沫星子溅在了我的赤脚上。那夜,背回的药救活了妹妹,却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怨恨的种子:原来这世上的好东西,都长在别人的指缝里。
18岁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晚,父亲蹲在门槛边抽完了整整三袋旱烟。烟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在烧着那些被我们吃掉的种粮。天还没亮,他就扛着半袋黄豆进城,可回来时却少了两颗门牙…后来我才知道,那半袋黄豆被粮站克扣,父亲争辩时挨了打。他咧着漏风的嘴笑道:“值当!城里人牙口金贵,换了我娃四年墨水钱。”
大学期间,宿舍里的日光灯管刺得我流泪,城里的同学谈论着“托福”“雅思”,那些词像有着魔力一样,把他们裹进我走不进的结界。我开始在图书馆熬夜,用馊馒头配免费的开水,只为省下八毛钱的车费,直到某夜晕倒在书架间,辅导员送来贫困补助金。我攥着薄薄的钞票躲在厕所里痛哭,这不是钱,是烙铁,在掌心烫出了“贫穷”二字。
第一笔工资到账后,我买了整只烧鸡回家,母亲却盯着我锃亮的皮鞋发抖:“儿啊,你这鞋底咋个不沾泥巴了?”那晚,母亲执意让我换上旧布鞋下地,月光下,我的影子在地垄沟里碎成千万片,怎么也拼不回那个赤脚背药的少年。当上某局某科长的第二年,我收到了一个雕花木盒。打开时,里面金条的反光在办公室墙上仿佛劈出了道裂痕,好像当年药店老板扳指上的绿光。送礼的人凑近我的耳边低语道:“您老家那几间土屋该翻新了。”那夜,我蜷在城里家中的真皮沙发上,仿佛听见金条在盒子里咯咯直笑,笑着笑着,就变成父亲补锄头的叮当声。
从那之后,我越来越喜欢结交朋友,也信奉“朋友多了路好走”的处事观念。而由于我所在的位置,不断有新的朋友一路相识,从体制内到体制外,各种身份的都有,大家聚在一起,不管什么人都把“哥”对我喊起,吃饭时主位永远都是给我留起,我说的话始终都有人听从、有人照做,自己不可自拔地沉迷在这种众星捧月的虚无状态。
但一帮朋友究竟因何走到一起,我却从未思考过、探究过,或者说,我明知道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却始终不愿正视面对。当开始有人唤我“某局”时,酒桌上的茅台浇灭了煤油灯的记忆,我给父母盖起了三层小楼,却在他们搬进新居那日发现,父亲总把痰盂摆在客厅正中——他仍记着土屋里灶台的位置。爷爷走的那年,全县的干部来了近一半,每个人都带来了巨大的花圈和丰厚的“奠仪”。看着从村头停到村尾的各色轿车,村里人人都夸我有出息,都说我爷爷有福分,看到了长孙出人头地,成为了村里的骄傲,走的没有遗憾。
弟妹们陆续进城找我,让我帮一把。二妹和三弟相继承包了某工程之后,家庭聚餐时的话题也从之前的“努力”“拼搏”,变成“返点”“回扣”。某个深夜,三弟醉醺醺的往我公文包塞银行卡:“哥,当年你背回的药苦,可现在的钱甜。”我想起12岁那夜背回的药,突然冲到洗手间干呕,却吐不出卡在喉头的陈年苦味。
某某年,我成为了某地的“一把手”,所有重大事项,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这养成了我独断专行的霸道作风,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凡是有可能捞好处的事情,都必须按我的意见办,不允许班子成员提不同意见,提了也不采纳。而对于围在我身边的那些亲朋好友,我觉得是亲友圈、范围窄,帮他们也是在帮自家人,说不定哪天家里有什么事也可让他们帮忙,于是“顺理成章”的产生了“外人拒之,熟人笑纳”的心态。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当得知检举信出现的那天,我赶忙在办公室里供了尊观音像。可是,点燃的檀香盖不住抽屉里的铜臭味,菩萨眉眼慈悲,却让我想起老槐树下的爷爷。有一次我收完某老板的“心意”之后,鬼使神差的独自开车回到了村里,看着家里那村中独树一帜的三层小楼,内心仿佛被狠狠的掐了一下…
母亲临终前曾攥着我的手,指甲掐进当年挑粪磨出的老茧里,她反复念叨:“麦子熟透时最易倒伏…”葬礼那日,暴雨倾盆,我跪在泥里看纸钱打旋,忽然明白:原来所有馈赠都标着价码,金条换走了父亲的烟袋,茅台冲淡了妹妹的药香,而我在某个清晨醒来,镜中人已变成当年药店老板的模样。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我依旧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可就是在这个时候,组织找到了我,一双冰冷的手铐,铐在了那双曾经捡拾过麦穗,后来却无所不贪的手上…
我被带走后,二妹和三弟也先后被捕,在一连串的噩耗之下,本已年迈多病的父亲再也经受不住打击,在凄凉无助中去世…只是这一次村里再也没有了盛大的葬礼,只有村民们的指指点点和讥讽怒骂。一家皆毁,全族尽没,这,或许就是报应吧…如今隔着铁窗,我总盯着放风场角落的野草看,它们从水泥缝里挣出来,多像当年田埂上的狗尾草。某个中秋之夜,月光透过铁栏在地上写了个“人”字,我下意识用脚去遮,却想起这双脚早穿不回布鞋,就像我再也撑不起那个需要互相扶持的“人”字。
昨夜,我梦见村头的老槐树又开满白花,树下站着穿补丁衣裳的自己。他递来半块烤红薯,眼神清亮如星:“哥,回吧,麦子该收了。”我伸手时惊觉掌纹里嵌满金粉,怎么搓也搓不掉…晨光刺眼时,牢房墙上的刻痕又多一道,那是我给自己种的墓碑,每一道都在问:当荣耀成了囚衣,所谓的出人头地,究竟是谁的头颅应当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