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3年, 大明崇祯十六年,八月十五,中秋节。京城的傍晚,天光晦暗得比往年都要早,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最后一抹残阳如血,挣扎着沉入西山,留下大片大片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着殿脊的吻兽。风里没有桂香,只有从顺天府各处灾荒、战场上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焦糊与血腥气。乾清宫的丹墀下,没有教坊司的丝竹,没有钟鼓司的“月华戏”,只有几个穿着褪色曳撒的老宦官,垂着头,悄无声息地指挥着小火者们抬上香案。案上依旧陈列着素月饼、团圆瓜、莲藕石榴,只是那瓜果失了水汽,蔫蔫巴巴的,月饼也非往日光禄寺特制的七宝馅,不过是民间寻常可见的芝麻糖饼,摆在略显陈旧的官窑瓷盘里,透着一股难言的寒酸。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悄步走到殿内,崇祯皇帝朱由检正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九州舆地图》前。皇帝瘦削的身影在愈发昏暗的殿中,几乎要融进那幅描绘着支离破碎江山的巨图里,他身上那件常穿的明黄色龙袍,肘部已磨得有些发暗,在幽幽的烛光下,颜色沉滞。“皇爷,吉时将至,该拜月了。”王承恩的声音干涩,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崇祯缓缓转过身,不过三十二岁的年纪,两鬓已然霜白,深陷的眼窝里,是两潭望不见底的疲惫与焦虑。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整了整袍袖,那动作里透着一股近乎麻木的迟缓。拜月的仪式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寂静中进行,没有《朝天子》的礼乐,只有风声穿过宫阙檐角的呜咽。崇祯领着周皇后、袁贵妃,以及几位年幼的皇子公主,在香案前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月光挣扎着穿透薄云,落在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清冷如霜,将每个人的脸色都映得一片惨白。
周皇后穿着一身半旧的凤纹常服,脂粉未施,脸上是挥之不去的忧色。她偶尔抬眼,担忧地望向身侧那个愈发孤峭的丈夫。袁贵妃则紧紧牵着年仅十岁的昭仁公主,小女孩似乎被这过分的安静吓住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敢出声。崇祯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他十六年来一贯的倔强。他闭上眼睛,嘴唇微动,却并非在诵读固定的祝文,他在祈求,向那轮高悬千古的明月,向他朱家列祖列宗或许尚未散尽的神灵,祈求一个渺茫的奇迹。“望月神庇佑,荡平流寇,击退东虏…挽狂澜于既倒…”他心中默念,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李自成在河南湖广势如破竹,张献忠再度攻陷安庆,关外皇太极虽死,多尔衮却虎视眈眈…偌大的帝国,竟寻不出一支可用的精兵,寻不出一个能挽天倾的良将…国库早已空空如也,他甚至偷偷变卖过宫中的器皿,以充军饷。这轮明月,可曾见过如此窘迫的天子?
礼毕,崇祯起身,目光扫过香案,停留在那些寻常的贡品上,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想起了少年时,在魏忠贤权倾朝野的阴影下,战战兢兢度过的那些中秋,虽无实权,但宫宴的规制尚在,烟火璀璨,歌舞升平。而如今,他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连像样贡品都凑不齐的中秋。“朕非亡国之君,事事皆亡国之象…”他几乎要再次吐出这句梦魇般的自语,却又强行咽了回去。家宴设在坤宁宫,而非往日的乾清宫正殿,地方小了,似乎也更能聚拢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菜肴远不如从前精致,数量也少了许多,周皇后亲自操持,尽力让席面看起来体面些。有一道煨鹿肉,算是难得的荤腥,还是京营一位将领想法子送进来的节敬。崇祯动了两筷子,便放下了,他不是不饿,是胸口堵得慌,咽不下去。席间依旧沉默。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昭仁公主小口吃着一块月饼,小声对周皇后说:“母后,这饼没有去年的甜。”周皇后慌忙捂住她的嘴,紧张地看向崇祯。崇祯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轮时隐时现的月亮。
周皇后心中凄楚,强笑着打破沉寂:“圣上,今日中秋,不如让臣妾为您斟一杯酒?”崇祯点了点头。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漾出一点微光,他端起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酒液中晃动的月影。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不知从哪个偏僻的宫院飘来,嗓音清越,却带着无尽的哀婉。“…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问嫦娥、孤冷有愁无,应华发…”这是南宋词人文征明的《念奴娇·中秋对月》,在这末世黄昏,由一个不知名的宫人唱出,字字句句,都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孤冷有愁无,应华发…”周皇后听得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袁贵妃也低下头,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崇祯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酒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暖不了他冰封的心。这歌声,不就是他,不就是这大明江山的写照吗?孤冷,华发,漫漫长夜…“撤下去吧。”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宴席在压抑的气氛中草草结束,皇子公主们被乳母带走,坤宁宫里,只剩下崇祯、周皇后与袁贵妃,以及侍立在阴影里的王承恩。
崇祯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面银鎏金月宫镜。镜子不大,做工却极精巧,背面錾刻着月宫图样,桂树、蟾蜍、捣药的玉兔,栩栩如生。只是镜钮处有些磨损,显是时常摩挲所致。“爱妃,”他将镜子递给袁贵妃,“这面镜子…你跟了朕这么多年,今日…便留给你吧。”袁贵妃双手接过,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镜面,微微一颤。她认得这镜子,这是万历朝宫中的旧物,陛下一直带在身边。这不像赏赐,倒像是…托付。她抬眼看着崇祯,泪光在眼中闪烁:“圣上…”“朕…”崇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叹,“国库空虚,朕知道,宫中用度已削减再三,苦了你了。”袁贵妃摇头,泣不成声:“臣妾不苦,臣妾只恨不能为圣上分忧…”另一边,周皇后木然而坐,崇祯看着她,这个陪伴他度过无数风雨的妻子,如今也是憔悴不堪。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愧疚。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王承恩。”“老奴在。”王承恩连忙上前。“去成国公府。”崇祯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朕要见朱纯臣。”王承恩心中一凛,成国公朱纯臣,总督京营戎政,是北京城内掌握兵权的关键人物。在这中秋深夜,圣上突然要见他…他不敢多想,躬身领命,匆匆退入夜色之中。成国公府内,朱纯臣正与几位僚属小酌,席间自然也弥漫着对时局的忧虑,闻听圣上深夜亲临,他惊得酒杯都险些摔了,慌忙整衣出迎。崇祯只带了少数贴身侍卫,微服而来,他没有进正厅,就在朱纯臣的书房里,屏退了左右。“朱卿,”崇祯盯着朱纯臣,目光锐利,“贼势日炽,逼近畿辅。京营兵马,尚有几何?可堪一战?”朱纯臣额上沁出冷汗,京营早已空额严重,剩下的也多是老弱,缺乏训练,粮饷不继,哪里还有什么战斗力?但他不敢直说,只能含糊道:“陛下放心,臣等必督率将士,誓死捍卫京师!”“誓死捍卫?”崇祯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需要多少粮饷,方可提振士气?”
朱纯臣报了一个数字,一个对于此刻朝廷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的数字。崇祯沉默了,书房里只听得见烛花噼啪作响的声音…窗外,月亮完全躲进了云层,天地间一片漆黑。他何尝不知京营虚实?他今夜来,与其说是问策,不如说是想从这位世受国恩的勋臣口中,听到一点点哪怕不切实际的希望。然而,他得到的,依旧是失望。“朕知道了。”良久,崇祯缓缓起身,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卿…好自为之。”他走出书房,没有再看朱纯臣一眼,翻身上马,夜风凛冽,吹得他龙袍猎猎作响。他回头望了一眼黑沉沉的成国公府,又望向那同样黑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南方…那里,是李自成百万大军行进的方向…王承恩小心翼翼地牵马过来:“皇爷,回宫吗?”崇祯没有回答。他勒马站在原地,良久,望着那终于挣脱云层,却更显凄清的月亮,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诸臣误我…大明二百七十五年江山…难道真要亡于朕手?”一滴冰冷的液体,划过他瘦削的脸颊,不知是夜露,还是英雄末路的泪。
宫中,袁贵妃紧紧握着那面月宫镜,镜面冰凉,映出她泪流满面的容颜,也映照着窗外那一轮,照耀着大明最后一个中秋的凄冷月色。这轮明月,曾照洪武开国,曾照永乐盛世,曾照弘治中兴…而今夜,它静静地照着这座即将崩塌的帝国,以及宫殿里每一个在绝望中等待命运降临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