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顺势而为，随心所欲。
杜甫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不算要求太高——
官不用做到太大，部长省长什么的也就可以了；
政绩不用太辉煌，只要风气能像尧舜时期那样就很满足了；
最不济就像孔子一样周游列国，到处宣传自己的理念。
杜甫的励志语是这样写的：
“奉儒守官”就是我的家传理想！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就是我的人生目标！
“周室宜中兴，孔门未应弃”就是我的儒家情怀！
要是再有三分祖父杜审言作诗的天赋、
三分魏晋名士的风流、
三分李白的飘逸浪漫，
就更beautiful了。
当然还有一分，可以是英俊的外表、可以是迷人的腹肌、可以是秒杀少女的眼神……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拥有了前面的九分，谁还在乎最后这一分是什么？
做人不要太完美。
可惜，他想象中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活成了他最不想要的样子：
贫困潦倒愁眉锁，居无定所四处漂。 无钱无官无政绩，独立乱世一野老。
可是，他明白了人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问题：
命运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
下面我们通过他写的三首《望岳》诗来了解一下他的心路历程。
文 | 大老振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大老振读经典”（ID：dalaozhen18），原文首发于2019年6月19日，标题为《杜甫：命运掌握在谁的手中？答案就八个字》，不代表瞭望智库观点。
1
望岳（其一）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时间：开元二十四年（736）
地点：山东·东岳泰山
年龄：25岁
背景：刚刚参加完科举考试，落榜了。
心情：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到处旅游，爽得很。
众所不知，少年时代的杜甫相当骄傲。
当然，他有骄傲的资本。
知道人家十三世祖杜预的外号是什么吗？杜武库！
那可是行走着的百科全书呀。
知道人家是怎么介绍祖父杜审言的吗？
吾祖诗冠古——
自古以来俺爷爷写诗最厉害！
知道人家是怎么介绍自己的吗？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唉，没办法，时时刻刻都那么有灵感。
杜甫从来不介意为自己拉仇恨：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什么扬雄、曹植、李邕、王翰，这些人都是我的粉丝！
所以，此时落榜又算得了什么呢？人生还长，19岁开始的漫游，感觉还没有玩够，那就多玩几年再说。
于是，青年杜甫站在泰山脚下，把手背在身后，仰望眼前这座高山。
在他眼前的，仿佛不仅是一座山，而是他的整个人生。
这里是太阳升起的东方，是开天辟地的盘古死后的头颅。
历史上有那么多君王来这里封禅，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唐高宗、还有当今天子李隆基……
离自己最近的那一次，就发生在他十四岁的那一年。
他亲眼目睹了那样的仪仗、那样的威风、那样八方来供四海来朝的场面，如今来到泰山脚下，怎不令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热血沸腾？
看，那横亘在齐鲁大地上的连绵青山，就是五岳至尊的泰山！
上天就是如此偏爱这里，把所有的钟灵与神秀一股脑都放在了泰山的身上。
它是那样的高耸入云啊，太阳照耀的一面是白天，而照不到的那一面，简直就像是黑夜。
攀登，攀登，攀登，云雾在胸前缭绕，夕阳下，几只归鸟向巢中飞去。
站在山峰之巅向下俯视，只见群山都在自己的脚下，仿佛在向自己作揖问好一般。
顿时，他的心中像火山喷发似的冒出无尽的力量，他一定要攀登人生的顶峰！
他向着大山大声呼喊：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大山也向他呼喊：一览众山小、小、小……
年轻的杜甫站在这离太阳最近的山巅，山风吹舞着他的衣角，他天真地以为：
只要努力，就一定可以实现“奉儒守官“的家传理想。
泰山日出
2
望岳（其二） 西岳崚嶒（léng céng）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 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 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 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时间：乾元元年六月（758）
地点：陕西·西岳华(huà)山
年龄：47岁
背景：因反对唐肃宗罢免宰相房琯，被贬官到华(huà)州（今陕西渭南华州区）出任教育局局长（司功参军），此诗为途中所写。
心情：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孤单落寞，失意彷徨。
时间过得真快，登泰山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转眼间就已人到中年。
这二十二年的时间，杜甫都经历了什么？
落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兖州看望做司马的父亲。
路上看见有胡人牵着一匹骏马，那马的耳朵像斜削的竹筒一样竖立着，这分明就是千里马呀！
杜甫马上吟出一句诗来：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房兵曹胡马诗》）
我也要做一匹四蹄生风、在人生的道路上大胆驰骋的千里马！
这匹一辈子都没有遇到伯乐的千里马一直跑了八年，天宝三载（744）四月，杜甫在洛阳遇到了比他大11岁的偶像，过去一直读他的诗，现在终于见到真人了。
这就是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的李白。
李白怎么会那么有趣那么有个性？！他说什么杜甫都爱听。
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八卦，爱听；
聊诗歌，爱听；
长安的酒好喝，爱听；
道家的炼丹求仙术，爱听……
他们立刻开始携手游山玩水。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一个33岁的大男人、一个44岁的中年大叔，晚上喝醉了钻一个被窝，白天手拉着手一起愉快地玩耍。
这场面，辣眼睛。
殊不知，两个人分开之后，杜甫的悲惨人生就拉开了序幕。
杜甫遭遇了历史上最荒谬的一次科举考试，宰相李林甫对唐玄宗说“野无遗贤”，结果一个人都没有录取。
杜甫被困长安十年，想走干谒（名人推荐）这条路，竟然如此艰难。
父亲去世，没有了经济来源，他有时候要去朋友家蹭饭、有时候要去帮别人抄书、甚至还跑到山上采药来卖。
十年长安，收获的唯有辛酸。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这样蹉跎？
他终于做了一个掌管兵器库（兵曹参军）的小官，终于可以领工资养家了，结果刚到家就听到哭声，原来小儿子饿死了。
紧接着就是“安史之乱”，唐玄宗仓皇出逃，杨贵妃被赐死马嵬坡，太子李亨即位，大唐王朝一夜之间就像风雨中的一叶小舟，摇摇欲坠。
杜甫被叛军抓了壮丁，偷偷跑了出来，历尽艰辛去投奔新皇帝唐肃宗，被授予左拾遗——一个挑皇帝毛病的小官——的官职。
如果此时杜甫没有替宰相房琯说好话，也许命运会有所不同。
可是他不说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于是被贬官华州。
这一天，他来到了华山脚下。
没有了当年“一览众山小”的豪情，也没有了“万里可横行”的壮志，他只想“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他想问问天帝：
为什么想为国家尽一点自己的力，却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孔子说“四十不惑”，可是为什么他即将到“知天命”的五十岁，对人生还是这样充满迷惑——
朝着自己的梦想去努力，难道错了吗？
3
望岳（其三） 南岳配朱鸟，秩礼自百王。 欻（xū）吸领地灵，鸿洞半炎方。 邦家用祀典，在德非馨香。 巡守何寂寥，有虞今则亡。 ……
时间：大历四年（769）
地点：湖南·南岳衡山
年龄：58岁
背景：去世前一年，思念家乡，乘船经过湖南。
心情：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悲伤失望，难以释怀。
杜甫被贬官华州后，心情很烦躁，两年后他就提出了辞职。
一来因为唐肃宗又听信宦官谗言，不分青红皂白罢免了大将郭子仪。
二来他回了一趟老家河南，看到了战争给这个盛世王朝的巨大打击，祖庙被焚烧，百姓遭荼毒。
三来关中遭遇大旱，再待下去可能就饿死了。
再加上天气热得让杜甫“束带发狂欲大叫”，干脆离开这个白天苍蝇撞脸，夜里蝎子满地爬的地方，去寻找自己的世外桃源。（见杜甫诗《早秋苦热，堆案相仍》）
辞职后的杜甫，辗转来到了成都，在好朋友严武的帮助下，在浣花溪畔建了一座草堂，这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杜甫草堂”。
成都，成为了老杜在此小憩四年的人生驿站。
草堂，成为了捍卫老杜肉体和灵魂的城堡。
杜甫的知足心情，从这首小诗里可以窥见一二。
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尽管生活安宁，老杜的心依然心系社稷，却又无能为力，只好通过写诗来排解，他写了很多标题里带有“闷”字的诗。
比如“解闷”“遣闷”“拨闷”“释闷”……这些诗被统称为“闷题诗”。
唉，看到这些字眼就想替老杜深深地吸一口气，把胸中的郁闷全都吐出去。
后来严武去世，杜甫离开成都，来到了夔州（今重庆奉节），暂时安顿了下来。
一天他独自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台，登高临眺，百感交集。萧瑟的秋江景色，引发了他身世飘零的感慨，渗入了他老病孤愁的悲哀。
于是他写下了这首堪称“唐诗七律第一”的《登高》。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之后，他因为思家心切，乘船北归。
大历四年（769），杜甫58岁，他来到了湖南，登上了南岳衡山。
这是他第三次写《望岳》，没有豪情壮志，没有呐喊彷徨，有的只是深深的失望。
邦家用祀典，在德非馨香。
是啊，治理国家，在于德政，如果政治上昏庸无能，烧再多香又有什么用呢？
在华山的时候还在问天帝，可是到了传说中烧香最为灵验的衡山，杜甫却什么都不想做了。
一生坎坷，满身病痛，他此刻的心情，也只有写诗来抒发了。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一个人的命运，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
4
大历五年(770)，杜甫病死在了湘江的一条小船上。
终其一生，杜甫都没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没有实现；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心没有实现；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愿望没有实现；
他没有一个安宁的家，妻子和孩子跟着他受苦，自己到头来百病缠身：肺病、疟疾、头风、糖尿病、右臂瘫痪……
人生六十一甲子，他连一个甲子也没有活过。
他只是留下了三千多首诗，静静地躺在历史的时光里，等待着有人能读懂他。
打开厚厚的《杜工部集》，三个杜甫从里面走了出来，一个眉头紧锁、一个率性狂放、一个安静祥和。
眉头紧锁的杜甫掷地有声地吐出一串诗，每一个字都砸在人的心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 （《宿花石戍》）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前出塞九首》其九）
这是儒家的杜甫，满满的责任感和家国情怀，有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信念。
率性狂放的杜甫呼出一串诗，每一个字都蹦蹦跳跳，活泼快乐。
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漫成二首》其二）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绝句漫兴九首》其四） 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狂夫》） 这是道家的杜甫，他在寻求自我存在的意义，他抛却了“社稷苍生”的牵挂，尽情地享受眼前生活的快乐。
安静祥和的杜甫微笑着吟出一串诗，每一个字都如甘甜的泉水，浸润着你的心房。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江亭》） 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 （《赠蜀僧闾丘师兄》） 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 （《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
这是佛家的杜甫，他意识到了人生的无常，意识到了“欲得心净，无心用功”的禅宗要旨，求得了心灵的宁静祥和。
三个杜甫一路相爱相杀，却始终不能握手言和。
杜甫内心很想让儒家的他离自己远一些，因为把“家国天下”放在心上的日子太累了。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zhí）俱尘埃。 （《醉时歌》） 可是一场秋风秋雨立刻把他打得现了“原形”。
站在被秋风吹走了屋顶的茅屋前，杜甫心痛如绞，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最终，儒家的杜甫胜利了，他还是不忍心放弃他的志向、放弃天下苍生。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甫终于明白了：原来，“命”和“运”根本是两回事。
“命”在天不在你，“运”在你不在天，所谓“命运”，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没有谁的力量可以和“命”相抗衡，你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无法跳出大时代的潮流，无法躲避天灾人祸，无法保证“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么努力有用吗？ 有用。
因为你可以拿它来改变你的“运”。
命由天定，运由己生。
遭遇李林甫，是命；长安十年的努力，是运。
遭遇安史之乱，是命；毅然决定辞职前往成都，是运。
遭遇昏君，是命；当官不成就认真写诗，是运。
跟着时代走，关乎“命”，这叫“顺势而为”；跟着内心走，关乎“运”，这叫“随心所欲”。
5
让时光追溯到1200年前的春秋时期，泰山之巅，也曾见证过一个青年的呼喊：
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孟子·尽心上》）
那个青年，就是儒家创始人，孔子。
为了实现政治理想，他带领弟子周游列国十四年，狼狈的时候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难道不懂得“顺势而为”的内涵吗？
如果不懂，就不会有“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篇》）这样的思想流传下来。
然而，当他“顺势而为”走不下去的时候，他选择了“随心所欲”、坚守内心。
当杜甫登上泰山的一瞬间，他已和孔子心意相通，他也选择了坚守自己的内心，所以他始终坚信“周室宜中兴，孔门应未弃”。
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
于是，一个“文圣”，一个“诗圣”，在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相遇了。
让时光再向后快进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
上下五千年，大梦无边，梦回大唐可看见，遗留的诗篇；
纵横九万里，大爱无言，一曲长歌可听见，拨动的和弦。
他们的思想，注定会和阳光一样，光耀万年。
时光流转，风云变幻，唯有精神，永存世间。
命运掌握在谁的手中？答案就八个字：顺势而为、随心所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