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炮火的硝烟,一边是雪茄的味道,正如那时的中国的命运,还陷在迷雾里。
文件的名字叫《关税与贸易总协定临时适用议定书》,一个月后正式实施,中国成为“关贸总协定”的创世缔约国。
二战结束后,围绕世界新秩序的建立,召开了很多国际会议。中国是反法西斯阵营的战胜国之一,也是这些会议的主要参与者。尽管拿的是筷子,好坏也能分点蛋糕。
而关贸总协定,就是在古巴召开的“联合国贸易与就业会议”的一个成果,意图在战后发展国际经济合作,降低关税和贸易壁垒,建立更开放的市场。
整整一年后的4月21日,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也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这是一道命令,里面有一句话: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到了十月,天安门前的旗帜就换了颜色,城楼上传来了一句充满豪情的湖南话: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咯!
之前那些由国民党签署的各种国际文件,也因为政权的变更,成了不好解决的麻烦事。
西方不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些文件就没法继续生效。中国与关贸总协定,也就断了联系。
当天安门上的湖南话响起时,有个湖南小孩,六岁,正到上学年龄。
当年母亲生他时难产,40多个小时没生下来,接生婆毫无办法。这时,村里一个男人说他给女人接过生,可以试试。
他的办法是,提脚在孕妇的后背上踹了一脚。结果,孩子真生下来了,母子平安。
这个小孩叫龙永图,父亲是长沙税务局的会计,后来带家人去了贵阳定居。
当时的他们不会想到,长大后的龙永图,做的是一件让中国和世界重新恢复联系的大事。
把当年延安的硝烟,和哈瓦那的雪茄,联系到了一起。
1973年3月,在周总理的指示下,中国向欧美国家派出了一批留学生,这被认为是中国开始接触世界的标志。在这之前,要留学也都是去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
一年前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破冰,再加上已经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席位,需要有人在国际舞台上工作了,但当时国内懂英文的人非常缺,所以先派一批人出去学习。
在这批留学生里,就有龙永图,他去的是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国际经济学。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同学,学的是国际关系专业,名叫杨洁篪。
杨洁篪的英语水平很高,曾在外交部翻译室工作十五年,英语和母语一样流利。李光耀曾评价杨洁篪,说他的英语词汇量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一批出去留学的还有王光亚,后来做到了外交部副部长。张幼云,邓小平会见撒切尔夫人时的翻译。周文重,后来做了驻美大使……
当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外国的教室里学习英语时,国内的文革还没有结束,很多同龄人还在下乡插队,每天种田放牛,对着田野喊语录。
命运,就因为国家的一个决定而改变了。
但具体到龙永图身上,他个人的一个选择起了决定性作用。这个选择,就是高考志愿。
当时,因为跟西方国家交恶的原因,学校的英语系几乎没人报名,招生人数不够。老师就做他的工作,说,你要是学了英语,就能直接读莎士比亚的原著了。
龙永图一听有道理,就转了系。为了练好英语,他每天对着《参考消息》上的汉语新闻,用英文翻译后再进行朗读,并要求自己每天能要背出其中的一篇。
那时的《参考消息》,标题都是这样的:
《社会主义的中国——革命到底的七亿人民》
《满怀信心的国庆节:白土吾夫说我国经济生活非常富裕生产建设热气腾腾》
《普遍注意社论猛烈谴责苏修社会帝国主义》
……
报纸的左上角,会有一句毛主席语录,和报刊题名一样醒目。倒是莎士比亚的那句名言,不敢随便念了:To be,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毕业后,龙永图被分配到对外经济联络委员会工作。本想当作家,最终却走上了父亲搞经济的道路。不过也好,那时候写东西的,很多都去了牛棚。
从英国留学回来后,他被派往中国驻联合国代表团的成员。随后又被联合国选中,担任了联合国计划开发署的官员,这是一个负责对不发达国家进行援助的组织。
那时,中国以世界革命者的领头人自居,一心想拯救外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并给与比自己弱小的第三世界国家大方的援助。
从1954年起,中国给阿尔巴尼亚的援助将近90亿元人民币。阿尔巴尼亚总人口才200万,平均每人4000多元。而那时,中国的人均年收入还不到100元。
1970年,中国开始帮助非洲修建坦赞铁路,全长1800公里,从勘探到竣工整整花了十年。起初,非洲本来是想向苏联求援,但因为花费太高,苏联没答应。
转而向中国求助,主席一听,毫不犹豫,当场拍板说:“不过投资一亿英镑,没什么了不起”。
最终花了9.88亿人民币。因为这笔支出,到1973年时,中国对外援助数额创下了历史最高纪录,占国家财政支出的6%~7%。
但我们自己,却不接受其他国家的援助。表现是相当硬气。
1976年,唐山发生大地震,许多西方国家提出要向灾区提供资金和物资援助,都被中国拒绝了,包括来自国际红字会的援助。
《人民日报》还发表了一篇文章,说:
和其他所有自然灾害一样,地震本身是件坏事,但是在一定条件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可以让我们学会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自力更生的救灾努力说明用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考验的人民是不可战胜的,说明我国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制度具有极大的优越性。
在联合国上班的龙永图,正好负责这部分工作,他意识到,拒绝援助会在世界上造成不良的影响。人家不会认为你强大,只会认为你不合群。
所以,他不断向国内汇报材料,说接受援助并不是接受一种施舍,而是国际合作的一个组成部分。政府还真被说动了。
1980年夏季,中国北方出现了30年不遇的大旱灾,近2亿亩农田几乎绝产。中国首次敞开大门,接受了2000万美元的国际赈灾物资。
用龙永图的话说,这是中国真正加入世界大家庭的破冰之举。
也是在1980年,中国派人参加了关贸总协定举办的贸易政策培训班,开始与这个多年前中断联系的组织进行接触。
因为改革开放后,中国与世界交往的需求变得迫切。中国外贸总额的80%,都是与总协定的成员国之间进行的。只有加入这个大组织,才能进行更大的贸易活动。
但谁都没想到,离最后的成功,还有整整二十年的时间。
龙永图在国际上的称呼是Mr Long,有外国人就和他玩笑说:
这注定了你做的事是一个long process,一个漫长的过程。
1986年,中国正式提出申请,要恢复在关贸总协定的缔约国地位。
4年前,中国获得了关贸总协定的观察员身份,也就是可以列席会议,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听听人家怎么开会的,但不是会员,不能参与事务。
就像现在巴勒斯坦和梵蒂冈在联合国的地位。这哥俩是联合国唯一的两个观察员国。
至于为什么要这一年正式提出申请,与香港有关。
1984年底,中英发表联合声明,确定香港于1997年回归,但是会继续保持自由港和独立关税区的地位。独立关税区可以加入关贸总协定,只需要主权国的保荐就行了。
因为那时还没回归,主权国有中英两个。1986年4月,香港加入关贸总协定的时候,保荐的英国是缔约国,而中国只是观察员。
明明我们才是香港的生身母亲,现在反而搞得像后妈一样,地位太不平等了。所以,当年中国就提交了申请书。
在申请书里,有一个关键词——恢复。而不是“加入”。我们不是要求重新“加入”关贸总协定,而必须恢复关贸总协定创始缔约国的地位,简称“复关”。
所谓外交谈判,有时候就是文字游戏,一旦措辞不当,就会造成完全不同的后果。
中国要“恢复”关贸总协定的缔约国地位,不能用restore这个英文单词,它的意思是“复原,复位”,这就意味着权利和义务,要从最初中止的时候起算,肯定不划算。中断期间的权利义务该怎么算?这几十年间的会费,是不是要补缴?
比较合适的词是resume,既有“继续”的意思,又有“重新开始”的意思,意味着权利义务是从新的起点起算,这就有利多了。
面对这么大一个事情,没几个英语好的人,还真是搞不定。
几十年的封闭后,世界已经大变样了,要了解新东西,掌握新规则,不是一下子就能完成的。复关谈判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不但要懂人家的语言,还要学会变通。
关贸总协定的成员大都是市场经济国家,也有少数计划经济国家,比如罗马尼亚、匈牙利,但是加入的条件不一样。
市场经济国家想成为会员,就得同意降低关税。而计划经济国家因为价格是国家决定的,不是由市场决定的,价格没法真实反映商品的价值和市场的情况,让人家摸不清,即使降低税率意义也不大。所以他们的入会条件是,直接提高一定的进口比例。
承诺提高进口比例,相当于把卖方的危险,转嫁给了我们。因为不管这批货贵还是便宜,我们都得买。
当时,就有国家要求中国也按照计划经济国家的条件来做,但中国硬气惯了,坚决不同意,要谈咱们就按照总协定的普遍的规则来谈,谈税率,不要搞特殊。
因为那时候,我们觉得自己已经在向市场经济方向改革,只不过步子不能太快,称呼是“商品经济”罢了,不能算是纯粹的中央计划经济。
在国内,为了便于各部门之间的沟通,也成立了一个“复关谈判部级协调小组”,组员大都是由各部委的副职组成。其中就有国家经济委员会的一位姓朱的副主任。
1957年,朱副主任29岁时,担任的是国家计委机械工业计划局综合处副处长,副处级干部。1958年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行政还降了两级。
改革开放后,他摘掉了右派帽子,恢复了职务,开始担任国家经委的处长。相当于经过了20年,才提了一级。
50多岁了,事业才走上正轨。这也影响了他的性格。
也是这一年,龙永图从联合国调回来,在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任职,担任的也是副主任。不过,朱副主任是副部级,他是副司级。
多年后,龙永图在朱副主任——此时已经是朱总理的领导下,进行入世谈判。
两人有一个共同点是,急了,爱拍桌子。
中国想恢复关贸总协定的成员,必须要过两个关:第一关是对经济体制的认定;第二关是和各国之间的贸易协定谈判。
谈判是说话的艺术,而话语很多时候就是关于文字的定义。确切地说,是英语的定义。
提交申请后,关贸总协定开始对中国的经济制度进行审核。当时,中国对经济制度的正式提法是“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这是在1984年的十二届三中全会上确定的。
“商品经济”被翻译为commodity economy,而“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就是planned commodity economy,完全是字面直译,很有中国特色。
但是拿出去后,别人很难理解。因为市场经济的英文是market economy。有人就问了:你们中国不是说在搞四个现代化吗?怎么又在搞商品经济呢?
原来commodity这个词,虽有商品的意思,但在国际贸易通行的术语中,它指的是矿产、木材、农产品等初级产品,不是我们认为的日常商品。
还有人讽刺说:难道你们中国的经济是初级的以物换物的经济吗?
这个问题,直到1992年小平南巡,同年底召开的十四大确定,改革方向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才算解决。中国终于过了“复关”的第一关。
在中国复关谈判向前推进的同时,关贸总协定也在发生变化。
1994年4月15日,关贸总协定的部长级会议决定成立一个更具全球性的组织,来代替当初的临时适用协定。这个组织就是世界贸易组织,简称WTO,于1995年1月1日起生效。
原来的“恢复中国关贸总协定地位工作组”,也就变成了“中国加入WTO工作组”。复关谈判,变成入世谈判,龙永图担任中国代表团的首席代表。
这一年,台湾以独立贸易区的身份,也要求加入关贸总协定,它给的入门费是,愿意以“发达国家”的标准与其他国家谈判,也就是主动不享受优惠待遇。
就是这个时候,美国突然提出条件:中国也已经是发达国家了,不能再以发展中国家的地位和条件进入关贸总协定。
多年来,以发展中国家的身份加入,是我国复关的一个基本原则。否则享受不到关税的最惠国待遇,还不如不加入呢。
当时发达国家的关税水平是5%左右,而发展中国家可以是15%,这就差了很大一截。
在谈判期间,国务院李副总理访问美国,在和克林顿总统谈话时,谈到复关问题。李副总理拿《西游记》举例,说孙悟空之所以大闹天宫,就是因为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
第二天,美国的媒体在报道这件事时说,中国人如果参加不了关贸总协定,将会变成十几英尺高的大猩猩来示威,就像电影《金刚》那样。
因为有美国从中作梗,长达八年的“复关”谈判算是失败了。
不过,这次失败倒是凝聚了民心,从那以后,“入世谈判”进入中国大众视野,和“申奥”、“世界杯”一起,成为全民关注的三大事件。
失败后,中国也看开了,改变了策略,不像以前那么急迫。中国代表放话说,以后不会主动要求双边磋商和召开工作组会议,除非有事邀请。就像成吉思汗一样,摆出一副“尔要战,便来战”的架势。
毕竟,答不答应是你们的事,但要不要入却是我们的事。
事情的微妙就在这个地方,当中国表现出消极时,西方国家又害怕中国真走了,刚打开的市场要对它们关闭,所以又急起来。
这有点像那时候去北京动物园批发市场买衣服:
——50亿一架波音要不要?
——太贵了,20亿。
——20还不够成本呢,卖不了。
——那算了,我走了。
——好,好,再填5亿,拿去吧。
美国是世界最大的经济体,在当时的WTO中起着决定性作用。只要过了美国这一关,基本上大局可定,其他国家都好说,因为它们听美国的。
但偏偏美国又是最难谈的。双方为各种贸易条件,出招拆招,讨价还价,总共谈了25轮。中国代表团带着行军床,睡在谈判会场的走道里,加班加点工作。就像中国那家倡导“床垫文化”的公司。
中美争论的,主要是鸡肉问题。美国人害怕中国的鸡肉有禽流感和激素鸡,一直存在警惕,贸易时断时续,直到2017年才达成协议。中国向美国出口熟制鸡肉,同时从美国进口鸡爪。
因为美国人一年大概要吃掉90亿只鸡,对中国来说是个很大的市场。但他们不吃鸡脚,而中国每年会进口30万吨鸡脚,烹制后有了一个高贵的名字叫“凤爪”,位列火车上的美食四大件之一——泡面、榨菜、火腿肠、泡椒凤爪。
所以,世界是一个8字,互通才能互利。
2001年9月17日,世贸组织召开“中国入世工作组”会议,通过了中国入世议定书,标志着中国入世谈判全部结束,将于12月11日正式成为世贸组织成员。
在和芬兰谈判时,芬兰要求在中国周边开采石油。中国提出了在自己地盘的开采条件,同时也反过来要求:能在芬兰的近海开采石油。
芬兰的近海压根没有石油资源。他们的代表说:
如果贵方能在芬兰的海上为我们找出了石油,我们将感激不尽。
04
在中国入世的那一天,西方报纸上出现了一副漫画:
一个水库,大坝上写着WTO,水正从字母“O”中流出。下边游泳的人在喊救命,水库上边的水上写着“中国商品”。
在这一年,中国的对外贸易额是5100亿美元,占世界的4.4%,排名第六。而到了2015年,数值就变成了4万亿美元,占世界的12%,成了世界第一大贸易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