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和《诗经》产生的年代差不多,但这两部书后来流传的命运可大不一样。
《尚书》用的是西周初期的文法和文字,复杂深奥,不是面向普通人的,也不是直接把日常语言记录下来。就算是贵族,也要专门学习才能掌握。结果就是,到了战国后期,能看懂《尚书》的人就不多了。经过秦始皇焚书和秦汉之际的战乱,到了汉朝初期,已经基本没有人懂《尚书》了,《尚书》险些失传。
后来,《尚书》的版本变得非常复杂,真真假假,夹杂在一起,难分难解。“今文尚书”“古文尚书”两派你死我活地争斗不休。到现在,我们也很难确定到底《尚书》的初始原文是什么样子的。
《诗经》的流传则要广泛、可靠得多。《诗经》记录的,是当时老百姓唱的民歌。是歌就有韵律,容易记忆和传唱。这些韵律后来也有变化,但汉字的发音和文字是分离的,发音变化不影响文字。所以,同样是经过秦始皇的焚书和随后的战乱,《诗经》的流传却没受到多大影响,内容上也很少被改动。今天,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我们看到的《诗经》,和孔老夫子当年编辑定稿的《诗经》,内容相差不多。
也就是说,我们不知道周朝人是怎么说话的,但我们大致能知道周朝老百姓是怎么唱歌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周朝官方为什么要把这些老百姓唱的歌专门记下来?不但记下来,后来还作为贵族教育的核心教材之一。《诗》《书》《礼》《易》《乐》《春秋》,是当时贵族教育的核心课程。其他的都好理解,老百姓唱的大俗歌,为什么要让贵族专门去学习?
首先,要明确的一点就是,《诗经》的主要部分,“风”“雅”“颂”中的“风”以及一部分“雅”,的的确确就是民歌。后世把《诗经》解释成好像《春秋》那样的微言大义,认为其中的诗句都另有深意,尤其是有很多政治、道德上的深意。这基本是误读。如果大家按照这种方式去读《诗经》,就没意思了。要想从《诗经》中读出乐趣来,首先就要恢复其民歌的本相。
《诗经》的来历,大家都知道。周朝王室派出官员,手持专门的一种乐器——铎。振铎,发出声音,引起大家注意,然后收集各地民歌,也就是所谓“采风”。从卫国采集来的,就是卫风。从郑国采集来的,就是郑风,从秦国采集来的,就是秦风,等等。
为什么要采风呢?原来,周人灭商以后,把王室子弟派到各地做诸侯,也就是“分封”。这些诸侯到了封地,他们自己是外地人,对当地情况知之甚少,虽然带着军队,有武力优势,但要想真正把封地管理、统治好,就要了解当地的民情。采风,收集各种民歌,是了解民众,拉近统治者和民众距离的好办法。
我们中国过去很长时间都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写有字的废纸都不能随便扔,要规规矩矩地焚化。这是一种对文字高度重视甚至崇敬的传统。
商周之际,文字的作用发生了一次大变化。商朝人的文字,也就是甲骨文,是神和人联系的符号。只有主持占卜的巫师才懂这些符号。
周朝人不像商朝人那样迷信。对周朝人来说,文字的作用在于抵抗时间的流逝。商朝的青铜器上也有文字,都是家族徽章等等。到了周朝,青铜器上开始出现有内容的铭文,记录历史大事,也就是通过文字和子孙后代共享重要的信息。文字,对周朝人来说,不但有神圣性,还有历史性。
用神圣崇高的文字,记录普通民众中流行的民歌,这充分表明了,周王室对了解民情的极端重视。也正因此,贵族一定要学习这些民歌,不但要学习,还要作为核心的重要知识去学习。这实际上成为统治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中国政治一项源远流长的传统:以民为本,了解民情。
了解了《诗经》的这个时代背景,我们再去读《诗经》中的那些诗歌,就会有不同的感受。没有微言大义,就是日常生活。周朝老百姓的所思所想,鲜活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并且,其中有很多内容,很有“周朝”特色。
杨照先生在《诗经——唱了三千年的民歌》书中,选择了一些《诗经》中的篇章,做了解释。看了以后最大的感受是,这还真就是老百姓过日子的样子啊。
由于有很多现在不常见的古文字,我们在这里没办法把杨照先生的精彩解读直接说出来。大家有兴趣就去看这本书。看了以后就会知道,其实《诗经》并不难读,不要被那些生僻字给吓住,认了那些字以后,就会发现,都是很平白的意思。
比如,有一首名为《谷风》的叙事诗,内容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妇女,被迫离开家时发出的怨恨之声。
【说好和我一起变老的,可你却后悔了。我被迫离开家,在路上慢慢走,越走越生气。你甚至都没有把我送到家门口,直接就让我走了。想起你和那个新来的女人快快活活地新婚过日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个女人,你不许动我的东西!
唉,再生气也是没用。我现在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能管得了许多。想起我以前在家里忙里忙外,就连邻居有事,我都热心帮忙。我的这些好处,你都完全不顾,直接就把我赶出家门。
回想起我刚嫁到你家新婚时的那些日子,你都给忘了啊。】
看上去,人类的感情,几千年来也没什么大区别,痴男怨妇,古已有之。
因为是吟唱的歌曲,所以,《诗经》中的诗歌和后世的歌曲一样,都是“唱来唱去”的,也就是同一句歌词,只改动几个甚至一两个字,用同一个旋律,唱来唱去。
《诗经》全文说起来有两万多字,实际上“干货”可不像《尚书》《道德经》的密度那么高。往往是只要明白了第一句,后面的若干句,就很容易看懂了。
《诗经》和后世中国文学作品的一个大区别在于:《诗经》保留了很多女性的声音,而且非常生动。这在后来的中国文学中可不多见。后世即使有女性题材的作品,比如柳永的作品,或者花间词等等,其实都是男性模仿女性视角写出来的,并不是女性自己发出的声音。
其他还有关于青年男女约会、妇女们外出采集、母亲抱怨带孩子的辛苦等等内容,都非常生活化,表达的都是家庭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说到这里,就说到了《诗经》表现出来的一个特别重要的“周朝”特色。和商朝相比,周朝最大的变化就是大大减少了对神鬼的崇拜,代之以抽象的“天”。正是从周朝开始,中国人和那些宗教性的文明分道扬镳,走上了一条独特的世俗文明之路。
完成这种转变以后,中国文化和其他古文明的文化就有了明显不同。从周开始,中国人不再反复思考神和人的关系,也不去深入探究死后的世界。“敬鬼神而远之”“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力乱神”。中国人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围绕着世俗的家庭伦理展开,也就是所谓家国一体,“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诗经》中采集的民歌说明:周王朝采用的这种世俗人伦原则已经渗透到了整个社会。普通的周朝老百姓,所思所想也主要是围绕着家庭和日常生活展开,而不再有强烈的宗教性。世俗人伦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
如果“振铎采风”不是发生在西周,而是在商朝,那么我们看到的诗经可能就会和世界大多数古文明的诗歌神话传说一样,带有种种宗教性和神秘性的内容,神鬼人彼此交织,生前死后的世界融为一体。
《诗经》就像一份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报告,表现出了中国文化完成的重大转折。中国社会从那时起奠定了坚实的世俗化文明基础。这种基础是如此坚实,以至于后世历经本土宗教和外来宗教比如佛教的反复冲击,中国文化仍然保持着世俗化的底色。
在这其中,是否包含着中国文明的密码呢?
杨照:(经典里的中国)《诗经——唱了三千年的民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