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近代以来中国境遇的最低点,1900年的庚子事件要算是其中之一。这一年,先是爆发了义和团运动,然后,慈禧太后执政的清朝,居然向十一国宣战——当时世界上的强国几乎都在其中了,最终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清朝一败涂地。
一直以来,人们都把慈禧这次宣战当作“不可理喻”“愚昧至极”“状类疯狂”的典型例子。这篇文章也不是想要翻案,或者证明慈禧的宣战决定是正确的。向各国宣战当然是外交上的致命错误。这个案翻不了。
但是,错误的决策不等于随随便便的轻率决策。事实上,在整个事件的过程中,慈禧对军国大事的决策非常谨慎。本文的目的,是想要介绍慈禧做出宣战决定时面临的真实局面,从而对那段历史有深入、更全面的理解。
我们以往对中国近代史的认知,有一个重大缺陷,那就是往往只是基于中国自己一方的史料,而很少使用外国的史料。
其实,在中国古代史方面,也有类似问题。但是,中国古代史中的“外国人”,主要是游牧民族,很多都没有自己的文字和历史记录,所以只能主要依靠中国这边的史料,比如研究汉朝和匈奴的关系时,匈奴方面的史料很少,这就没办法了。只能依靠《史记》《汉书》等中国的史料了。
到了晚清民国以来的近代,对中国影响很大的西方国家,却有着完善的档案、出版、媒体系统,相关史料非常丰富。在这种情况下,对中国近代史的全面认识,就必须利用中外双方的史料。只有这样,才能完整再现当时的真实历史条件,从而真正理解历史当事人的行为动机和理由。
像义和团运动这样的大事件,如果只看中文史料,对于其中外国人的所作所为,就只能“知其然”——知道他们都干了什么,而不能“知其所以然”——不知道他们行动的动机到底是什么。结果就是,要么把外国人看成无恶不作的魔鬼,要么把他们看成全心全意来帮助中国人民的大好人。这当然都是片面的极端化认识。
接下来,我们就从教案、外交、步步升级的误会这三个方面来分析慈禧为何对列强宣战。
教案,就是和基督教有关的各种案子。晚清时,教案是很多地方的地方官最为头疼之事。
对于教案中的是是非非,有两种评价:
一是美化传教士一方,强调他们在传播科技知识、西方文化方面的作为,认为教案的发生主要是因为中国民众不理解现代科技知识,或者仇恨基督教,才造成种种冲突,最终酿成排外的义和团运动。
二是丑化妖魔化传教士一方,认为他们都是帝国主义侵略的先锋队,来中国传教的目的就是为了侵略中国。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没有解释为什么传教士都那么坏——当然有人可能认为无需解释。洋人就是那么坏。
以常理判断,上述两种说法,显然都有不通之处。
首先,我们中国人并无强烈的宗教意识。中国一向都是多种宗教共存的社会。再多一种基督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中国人因为仇视基督教,就要把他们都杀光,这说不通。
说传教士都是恶贯满盈的魔鬼,也与事实不符。而且,这种指责虽然很犀利,但却因为缺乏真实内容,反而说服力不强。
想要真正理解传教士在中国的所作所为,就得去翻看他们自己的记录和档案等等。看看当时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完整的背景其实是这样的:在中国人看来,传教士都是大鼻子洋人,所以教会是同一帮人一码事。但教会当然不是同一码事。基督教分成三大教:天主教、新教、东正教,每一个教内部又有众多教派。他们都是分别向中国派出传教士的。
这些传教士到了中国,就像今天的公司业务代表到了一个新市场地区,要做的是尽可能拓展业务,也就是要增加信徒、扩大所属教派的影响、兴建教堂等等。在不同教派的传教士之间,竞争很激烈。
传教士为了争取更多的中国入教,想出各种办法,甚至不择手段。其中很不光彩的一种,就是帮助中国信徒打赢官司。
英国驻华领事1899年在向国内的一份报告中说:“我发现传教士一天比一天倾向于借助领事权力来争取教徒,因而卷入世俗的官司诉讼”。这位领事准确地看到,很多新入教者都是不法之徒,就是想要利用传教士达到个人的目的。
在湖北,有两个村子因为争夺一个池塘而打官司。打输官司的那个村不甘心,全体加入了天主教会。天主教会的神父就出面,要求地方官重新审理这个案子。打赢官司的那个村一看,什么,还有这种操作?!那好,他们赶紧全体加入了英国国教。
就这样,打官司成了各教派传教士吸引信徒的好办法。这种做法势必造成中国的官民矛盾激化。普通百姓对教民的特权地位当然愤怒不已。到义和团运动爆发前夕,山东所有县的县官,都对传教士频繁发动教案、动辄到衙门闹一番的做法强烈不满,非常气愤。
可见,义和团对洋教的排斥乃至攻击,并非只是由于中国农民的愚昧,或者是因为他们反对基督教。他们的反抗有充分的现实理由。而这些现实理由,因为缺乏外国教会方面的史料,以往并没有被充分揭示。
在义和团运动爆发之前的几年,中外之间的外交关系实际上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种外交上的变化,是后来中外关系的全面紧张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果研究当时西方各国外交部、海军部等政府部门的档案,尤其是当时各国驻华公使和他们本国政府之间的来往通电,能明显看出这种变化。其中很多情况,如果只看中文史料,是无法得知的。
大的背景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是西方几个大国之间结盟、反结盟、互相试探、重新组合的国际关系复杂期——这种复杂的博弈,最终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当时,对西方列强来说,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和清政府的关系,并不重要。
既然列强之间的关系最重要,所以,他们派驻中国的外交官的主要任务,不再是“处理对华关系”,而是“在中国处理和其他欧洲强国的关系”。于是,列强当时驻华的外交官,人事上来了个大调整,把过去的那批“中国通”都调走了,调来了一批“非洲派”外交官。
“亚洲派”和“非洲派”外交官的区别在于:非洲比亚洲落后得多,所以,派到非洲的西方外交官,根本不屑于和当地人打交道。他们就是来发号施令,甚至就是去直接统治的。“非洲派”外交官,惯用恫吓、威胁等手段。
而亚洲国家,无论是中国、日本,还是奥斯曼帝国,都有成熟的政府机构。“亚洲派”外交官虽然也盛气凌人,但他们知道,和亚洲国家打交道,毕竟要按照规矩办事。所以,在中国的这些“亚洲派”外交官乐于了解当地情况,很多都成了“中国通”,有的甚至还成了汉学家。
“中国通”被调走了,换来了一批“非洲派”。从这些外交官发回本国的电报看,内容主要是对其他西方列强驻华公使活动的猜测和分析,对中国政治的分析非常少,比如英国公使窦纳乐,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对他的评价是:“此人对东方一无所知,而其工作方法是基于对付非洲黑人的经验。”
这些“非洲派”外交官,毫无兴趣了解和分析中国的政治局势,对中国非常厌恶和鄙视,在文化和礼仪上都和中国格格不入,他们甚至厌恶在北京的生活。这么一帮人成为驻华公使,可以想象,中外之间的交流、沟通会遇到多大的麻烦。
慈禧对列强不惜一战的原因,常见的说法是:列强反对慈禧废掉光绪,甚至还有说列强支持戊戌变法,要帮助中国加快现代化的。慈禧因此大为不满,于是对各国宣战。
其实,这种说法,正是只看中国自己史料的结果。如果看看西方各国的档案,就会发现,虽然各国不赞成慈禧废掉光绪,但他们其实并不十分关心此事。毕竟,清朝换不换皇帝,是中国的内政,和外国没多大关系,更没有多少利益冲突。至于说外国人帮助中国变法图强等等,更是意淫。当时,各国要着急的事情很多,没有谁真正关心中国的现代化进程。
当时,外国公使们真正关心的事情,是尽快镇压河北等地的义和团运动。
为了促使清廷尽快镇压义和团,公使们频频向清廷施加压力,还让各国海军军舰在塘沽海面武力示威。联想到此前外国使馆曾经保护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慈禧太后误以为,外国人是要联起手来和她对着干,阻止他换掉光绪皇帝。而这是慈禧太后绝不能接受的。要知道,皇位继承问题,在中国一向超级敏感,决不允许外人插言。
在清廷看来,镇压义和团这种组织松散的民众起义,很简单,派出正规部队,很快就能压住义和团。可是,既然洋人特别在乎义和团,而他们看来又要干预皇位问题,那反而就不能镇压义和团了,要用这个作为筹码控制洋人。
中外之间的误会和矛盾就这样步步升级,一直到不可收拾、大打出手为止。
事实上,直到宣战前夕,慈禧的头脑都没有发昏。她接连召开御前会议,想要找到和平解决的机会。大沽炮台失陷的消息最终传来时,她才决定对列强开战。
虽然如此,看看清廷当时对列强的宣战书(见文后附录),就会发现很多怪异之处,足以表明慈禧当时犹豫不决的矛盾心理。
首先,宣战书的文学性很强,有人说是“离骚体”,并不是标准的外交文书。
其次,说是宣战书,但对哪国宣战,何时开战,都没有提及。当时的盛京将军就特地向中央请示:这次到底和谁打啊?
第三,既然是宣战书,应该递交给有关国家。但是根本没有,只是下发给清廷各级官员,和一般的上谕差不多。所以,翻遍史料,也见不到各国对这个宣战书的正式答复,因为他们根本就没从正式外交渠道接到宣战书。
第四,因为宣战书中没有明示到底和哪国开战,所以,“向十一国宣战”云云,其实是后来根据《辛丑合约》签字国反推而来,实际中并不存在向十一国宣战这个正式程序。
一场震动全世界,极大地改变了中国近代发展方向的战争,就这样爆发了。
不仅是义和团运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很多大事,如果能结合中外各方的史料来看,都会有和此前大不相同的理解和认识。中国的历史学者们有责任在这方面多做工作,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全面更准确地理解中国这段纷繁复杂的经历。
我朝二百数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迨道光、咸丰年间,俯准彼等互市,并乞在我国传教;朝廷以其劝人为善,勉允所请,初亦就我范围,遵我约束。讵三十年来,恃我国仁厚,一意拊循,彼乃益肆枭张,欺临我国家,侵占我土地,蹂躏我人民,勒索我财物。朝廷稍加迁就,彼等负其凶横,日甚一日,无所不至。小则欺压平民,大则侮慢神圣。我国赤子,仇怨郁结,人人欲得而甘心。此义勇焚毁教堂、屠杀教民所由来也。朝廷仍不肯开衅,如前保护者,恐伤吾人民耳。故一再降旨申禁,保卫使馆,加恤教民。故前日有「拳民、教民皆吾赤子」之谕,原为民教,解释夙嫌。朝廷柔服远人,至矣尽矣!然彼等不知感激,反肆要挟。昨日公然有社士兰照会,令我退出大沽口炮台,归彼看管,否则以力袭取。危词恫吓,意在肆其猖獗,震动畿辅。
平日交邻之道,我未尝失礼於彼,彼自称教化之国,乃无礼横行,专肆兵监器利,自取决裂如此乎。朕临御将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孙,百姓亦戴朕如天帝。况慈圣中兴宇宙,恩德所被,浃髓沦肌,祖宗凭依,神只感格。人人忠愤,旷代无所。朕今涕泣以告先庙,抗慨以示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鞑伐,一决雌雄。连日召见大小臣工,询谋佥同。近畿及山东等省义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数十万人。下至五尺童子,亦能执干戈以卫社稷。
彼仗诈谋,我恃天理;彼凭悍力,我恃人心。无论我国忠信甲胄,礼义干橹,人人敢死,即土地广有二十馀省,人民多至四百馀兆,何难减比凶焰,张我国威。其有同仇敌忾,陷阵冲锋,抑或仗义捐资,助益儴项,朝廷不惜破格懋赏,奖励忠勋。苟其自外生成,临阵退缩,甘心从逆,竟作汉奸,朕即刻严诛,绝无宽贷。尔普天臣庶,其各怀忠义之心,共泄神人之愤,朕实有厚望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