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归来
惟有中华

温伯陵:中国的两条权力线 |2021-02-03

    伯陵说:    

这个号以前的名字是【温乎】,

我总感觉和知乎似的,

一直想改个名字。

原本想改成温伯陵,

结果系统提示有雷同,

打开才发现是我的作者名。

也就是说,

我自己把自己给卷了。

正好写过一本书叫唐诗里的烟火人间,

于是这个号就成了【温伯陵的烟火人间

大家以后别走错了。

1

司马迁在《史记》里讲了两个故事,都很有代表性,今天继续扒开聊一聊。

第一个故事来自《晋世家,说的是晋灵公骄横淫逸,经常在天台上用弹弓射路人,路人躲避不及,晋灵公就笑得合不拢腿,和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

权臣赵盾劝晋灵公做个人吧,晋灵公不听,反而请赵盾喝酒,准备让刀斧手在酒席上做掉他。幸亏赵盾遇到贵人,帮忙拦住刀斧手,跑路了。

赵盾拼命向国境线飞奔,想到国外寻求政治庇护,结果跑到半路,突然传来消息:“别跑了,晋灵公死了。”

盾不敢相信:“咋死的?”

信使告诉他:“你弟弟赵穿杀的。”

赵盾松了一口气,这下不用死了,回去继续做执政权臣吧。但是等他回去才发现,晋国史官董狐已经写下五个大字:“赵盾弑其君”,并且在朝堂上公布出来。

董狐的做法,相当于让赵盾社会性死亡,对于执政权臣来说,这比杀了他都难受。

赵盾不甘心受舆论制裁,便在朝堂上说:“晋灵公是赵穿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董狐怒了:“你是晋国正卿,只要没出国境线,永远是晋国的臣子,现在回来继续执政却不杀赵穿,岂不是和凶手穿一条裤子?

赵盾无语,这口黑锅算是背上了。
第二个故事来自《齐太公世家》,说的是齐庄公和权臣崔杼的老婆通奸,还顺手拿了崔杼的帽子送给别人,这可缺大德了,相当于明明白白告诉别人:

“寡人能进崔杼的卧室,那是谁让我进去的,你们猜?”

崔杼不能忍,请病假不上班。

齐庄公也心大,假意上门慰问下属,实际上想和崔杼的老婆逍遥快活,简直是蹬鼻子上脸了,结果被崔杼的门客围在院里,杀了。

对于这种人只能说一个字:该。

崔杼杀了齐庄公,终于和赵盾一样,体会到什么是社会性死亡。因为齐国史官也写了五个字:“崔杼弑庄公”,并且告诉崔杼,我就要这么写,你改不了。

崔杼对史官的宣判非常不满意,一刀砍死史官,找史官的弟弟重新写,结果写出来的还是“崔杼弑庄公”,崔杼再杀,找史官的三弟来写。

史老三正襟危坐,面对崔杼的大刀,在竹简上写了五个字:崔杼弑庄公。

这下崔杼也无奈,你们是真不怕死啊。

算啦,我认了。

1700年后,文天祥也把两个故事写进《正气歌》,并且凝练成两句话: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可以说,古代文人对董狐、齐太史的做法非常认同,认为每个有骨气的文人,都应该不畏权贵秉笔直书,用文字引导舆论,对权贵进行审判。

那就有个问题:

文人和史官为什么不怕死,权贵为什么对舆论宣判无可奈何?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文人和权贵的背后,是两条不同的权力体系,文人的背后是道统,权贵的背后是政统

道统是国家的最高价值观,政统是国家的最高世俗权力

正因为掌握了国家最高价值观的解释权,文人史官才敢理直气壮的说,权贵是粪土。

而权贵要是敢越界篡改历史,绝对要被其他文人口诛笔伐,即便骂不死你,也能把你气出高血压。

当然,董狐和齐太史的年代,并不知道什么是道统,他们只知道自己做为史官,拥有“礼制”等价值观的解释权,可以褒贬权臣,写什么就是什么。

直到晚唐的时候,韩愈在《原道》里提出“道统”的概念,并且给中国道统写下家谱,也就是尧舜禹汤到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最后传到孔孟之手,核心就是仁义道德

韩愈其实是把中国数千年秘而不宣的东西,全部提炼到儒家的框架里,然后把中国的仁人志士都囊括进来,彻底意识形态化。

于是董狐、齐太史、司马迁,自然是中国道统的一部分。

到了宋朝,朱熹在韩愈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把中国道统的源头上溯到伏羲和炎黄,并且让程朱理学接了孟子的班,成为中国道统的正宗。

从此以后,一条文化传承脉络就固定下来了。

中国文人只要承认“仁义道德”,就是认可了中国道统,而道统也赋予他们价值观的解释权,可以怼天怼地怼皇帝,却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这种权力够不够大?

2

中国的道统和政统,也就是价值观的解释权和国家政权,原本是合二为一的。

上古的三皇五帝、尧舜禹汤到周公,既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也是世俗社会的道德圣人,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可谓是言出法随,基本没人能对他们说三道四。

到了春秋战国的时候,礼乐崩坏,国家的统治者只顾打仗占地盘,再也不能承载圣人的光环。

于是道统从国家政权中分离出来,流落到民间文人的手里,具体来说就是孔孟,以及继承孔孟的儒家文人。

是的,儒家文人才是道统的继承人,才有国家最高价值观的解释权,农民、工人、商人和皇帝都没资格参与这件事。

哪怕你富可敌国,哪怕你权倾天下,也只能在国家政权里谋生,也就是属于政统的权力体系,道统和话语权是万万不能染指的。

这也是为什么中国文人不在乎穷富,甚至标榜什么君子固穷。

因为有一套根深蒂固的权力体系,做为他们的精神家园,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文人就是没有加冕的土皇帝,最可怕的是,国家政权默认了文人的独特地位。

即便文人们不停往家里捞钱,却能理直气壮的说,我对钱没有兴趣,我从来没碰过钱。哪怕是穷的叮当响的酸秀才,照样可以鄙视坐拥万亩良田的土豪。

是啊,我骂你就是代表圣人审判你,写一篇文章就让你遗臭万年,你能奈何?

有资本就能挺直腰杆。
不害怕就能理直气壮。

所谓的文人风骨,其实都是这么来的

由于道统在手,古代文人有一种天然的道德优势,他们可以隐居乡野,不参与国家建设,但能议论国家大事,甚至为民请命,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山中宰相。

他们也可以入仕做官,要求国家和人民,按照儒家的价值观来做事,一旦越过红线,文人们就能批评监督。

这就有了两个结果:

其一是儒家文人高高在上,终极理想是做帝王师,用天然的价值观解释权,指挥帝王处理国家政务,间接让国家按照他们的意支运转。

其二是道统有权监督政统,也就是儒家文人可以监督批评政府在这种语境里,骂政府和权贵就是政治正确。

比如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然后写了32首乐府诗,把大唐全方位无死角的喷了一遍。

那首“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就是白居易做喷子时的代表作。

白居易当然是为人民说话,但反过来看,不正是用道统批评政府吗?

谁敢说白居易做的不对?

可如果政府做了好事,绝大部分文人不会歌功颂德,而且要挑毛病说做的不够好,哪里还需要改正等等。

要是哪个文人给政府唱赞歌,虽然其他人嘴上不说什么,估计心里就要鄙视了:

原来是六扇门里的朝廷鹰犬啊。

现在也一样,民间文人给政府点赞,必然有人骂他是叼飞盘,可要是把slogan改成“只为苍生说人话”,气场马上两米八。

这些都是老传统了。

归根结底,政统掌握国家的世俗权力,负责国家的日常工作,道统掌握国家的隐性权力,属于精神上的制衡,让权贵们有所顾忌。

两条权力线对立却统一。

3

自从春秋战国以后,道统和政统从来没有真正融洽过,不是在撕逼,就是去撕逼的路上。

因为儒家文人想做帝王师,用价值观的解释权领导国家进程,而皇帝和国家政权却想压服文人,让他们做皇权的驯服工具。

举个最典型的例子。

历代王朝初期,开国君臣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具有天然的权威,能把儒家文人收拾的服服帖帖。

此时的国家政权非常稳固,皇帝说什么是什么,反对的声音也有,不过没什么用,开国皇帝用一根小指头,就能打倒儒家文人。

但是国家政权稳固的背后,便是文艺凋敝,包括绘画、诗歌、文学以及哲学思想等等,都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传世之作。

大家仔细想想,汉初、宋初、明初有什么非常牛逼的文艺作品吗?

想不起来吧。

哪怕是唐诗,贞观年间有不少优秀作品,可是和李隆基的盛唐相比,恐怕也要逊色不少。

原因就在于政统压服道统,儒家文人的腰杆子被打折了,再也没有怼天怼地的资本,也就创作不出优秀的作品。

而在王朝中后期,则是道统压服政统。

因为在和平年代,开国君臣逐渐凋零,国家政权的战争权威也在褪色,而文人用知识做敲门砖,进入国家政权做官,逐渐替代了国家的天然股东

此消彼长,可不是儒家文人的话语权大了嘛,那些“仁义道德”的价值观,又能用来领导皇帝和国家政权了。

正是从王朝中后期开始,传世的诗歌、文学和绘画,都从全国各地冒充出来了。

其中部分原因是经济复苏,人民对文艺作品的需求增长,另一部分原因便是儒家文人没有制衡,开始放飞自我了

文艺这个东西,非常讲究精神状态。乞丐写不出优秀的小说,996的社畜没心思听音乐会,只有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才有闲工夫研究艺术。

大家可以看看周围懂艺术的人,几乎没有穷人家的孩子。

国家进程和个人命运,其实都一样。

而且硬骨头的名臣、谏臣,往往出现在王朝中后期,尤其是以“文人风骨”著称的明朝,海瑞、杨涟等硬骨头比比皆是,背后的逻辑便是道统逐渐占了上风

要是在朱元璋的时代,海瑞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估计刚出道就结束了。

到了王朝崩塌的乱世,文人彻底放飞自我,没人管了。

乱世丰富的素材,再加上宽松的环境,让文人可以自由创作,而不必担心审核不能通过。

比如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魏晋南北朝的王谢风流和兰亭序、与士大夫治天下的宋朝号称黄金年代、民国有不理蒋介石的大师们。

总之。

政统压服道统的时候,国家强盛万国来朝,人民的生活有安全感,代价就是活的不轻松。

道统压服政统的时候,人民活的轻松了,却要面临阶级固化和剥削,而且国家也走在下坡路,说不定什么时候乱世就来了。

这就是硬币的正反面,不管怎么选,都有利有弊。

4

新中国成立后,开始清理旧社会留下的残渣。

国家在农村进行土地改革,出兵朝鲜抗击美国侵略者,而在文化方面便是废掉儒家的统治地位,用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做国家的价值观。

这就彻底断了儒家文人的道统,也废掉他们做“帝王师”的梦想

原因就是我们之前说的,儒家文人的特殊地位,来自儒家价值观的解释权,现在新中国不用儒家的价值观了,你能解释什么?还如何间接领导国家的进程?

旧文人又能做哪门子的帝王师?

新中国不仅把地主买办的经济地位废了,连同儒家旧文人的精神地位,也一起废掉了。

那国家价值观的解释权属于谁?

属于党组织嘛。

党组织和国家政权是政统,又从苏联引进马列主义,并且产生了中国化的毛泽东思想,替代儒家成为中国的道统。于是在尧舜禹汤和周公之后,中国的道统和政统重新合二为一。

毛主席就是继尧舜禹汤之后,政道合一的集大成者。

他是党政军的主席,又是白手起家的开国领袖,属于当之无愧的政统颠峰。而且他还是毛泽东思想的创立者,建立了一套符合中国实际的价值观,相当于重塑中国道统。

这不是集大成者是什么?

毛主席在世的年代,不仅是国家领袖,还是精神圣人,于是他有了神一样的地位,犹如儒家文人笔下的尧舜禹汤。

正所谓政统在此,道统也在此

正因为新中国的价值观,来自于党的价值观,那么价值观的解释权,必然属于党组织,民间文人是没资格参与的。

所以中国文人想出人头地,必须进入体制内,用国家财政供养起来,那些在体制外修野狐禅的文人,除了写文字赚点钱,基本不会有大出息,起码不能和古代文人的地位相提并论。

但是有些文人,明明没有价值观的解释权,更没有“自古以来”的道统加持,却想学古代名臣指点江山,就显得底气不足。

于是在欧美比中国强大的年代,他们去欧美找了一个野爹,引入一套欧美国家的价值观,并且牢牢掌握了这套价值观在中国的解释权

这些人就是臭大街的公知,也叫文化买办。

公知最尴尬的地方也在这里。

中国的价值观不需要他们来解释,儒家被废除以后,他们又没有可以解释的东西,而他们信奉的价值观,解释权在欧美国家

公知们翻来覆去,其实是嚼别人的二手饭。

他们想和古代儒家文人一样,高高在上指点江山,却不知道前辈站过的天台,已经塌方几十年了。

为什么说公知必然消失?

因为公知是无根的浮萍,可能活跃一段时间,但和古代儒家文人相比,是不可能持久的。

中国最大的根,是党组织和国家政权。

那就有一个问题,以前的道统可以制衡政统,文人可以批评政府,才让拥有政统的国家政权有所顾忌,现在政统和道统合二为一,是不是太厉害了?

也不是。

国家政权夺走的,只是价值观的解释权并没有夺走对政府的批评和监督权夺走批评和监督权的标志,是彻底封死人民说话的途径,可现在并没有封死。

尤其是近些年互联网通讯发达,每次出来郑爽代孕、敦煌毁林等社会热点,批评监督的声音铺天盖地,政府可能会删帖什么的,但不会把说话的口子封死。

再说了,儒家文人掌握道统的年代,和穷苦人民有什么关系呢?

大部分文人只是以为民请命的借口,满足自己的利益。
少部分如董狐、齐太史、司马迁等文人,虽然能用文字批评权贵,但史书流传需要数百年,最大的受益者是后世人民,对当代人民而言作用不大。

现在是国家夺走文人的价值观解释权,不管愿不愿意,批评权和监督权都下沉到普通人民的手里,只要社会的舆论声音足够大,官方就不会忽略。
而这种对立统一的状态,也很符合毛主席在《矛盾论》里的意思:

世界在矛盾的斗争中逐渐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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