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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叔说:“存天理,灭人欲”,灭的究竟是什么?|2021-04-05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这些耳熟能详的诗句,作者都是宋代大儒朱熹。


朱熹集孔孟以来儒学之大成,创立朱子理学,其编著的《四书章句集注》则成为宋末及元明清开科取士的标准典籍。


今天,库叔来讲一讲朱熹的“理”。


文 | 许纪霖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编辑 | 谢芳 瞭望智库

本文为瞭望智库书摘,摘编自《脉动中国:许纪霖的50堂传统文化课》,理想国2021年3月出版,原标题为《“存天理,灭人欲”,究竟什么意思》,原文有删减,不代表瞭望智库观点。

  

在讲朱熹之前,先要提一下“二程”兄弟俩:程颢和程颐。他们出身于名门望族,家学渊源,是宋明理学的奠基人物,新儒家的两大流派都是这兄弟俩开创的。弟弟程颐开创理学,后来由朱熹集大成,所以称为“程朱学派”。哥哥程颢开创另一门派,后来由陆象山、王阳明阐发完备,称为“陆王心学”。


这两大门派究竟有什么区别呢?理学和心学争论的一个核心问题是——这世界,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


程朱理学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抽象的理的世界,另一个是具体的心的世界。陆王心学说,不对,世界只有一个,心就是理,我心即世界!


这个区别至关重要。当今中国的哲学,依然在理学和心学的延长线上。

 

1

理一直在




  

先秦时代的名家中,有一位公孙龙,他提出“白马非马”,用逻辑的方式提出了两个世界的问题,一个是抽象的马的世界,另一个是具体的白马、黑马世界。


中国哲学家比较讲究实用,对名家所说的抽象世界没有兴趣。一直到程颢和朱熹,才重新注意抽象世界的问题。


儒家不是要治国平天下吗?为什么朱熹对这个抽象的天理这么有兴趣?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从“唐宋转向”谈起,这是中国文化发展中的重要转折点。从唐末到北宋,发生了什么转折?转向了内在心灵秩序。


人与天沟通的模式有两种,一种是董仲舒建立的外在的“天人感应”模式,但这种模式太神秘了,比较低级,经不起佛教的撞击。所以,“唐宋转向”在佛教的刺激下,转向“天人合一”的模式。这个“合一”,是天理世界与心灵秩序的合一。你不是要理解天理吗?天理与人性是相通的,想更了解天理,可以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像佛教那样探究人的心性。


朱熹有一句名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都山崩地裂了,但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抽象的天理竟然还岿然不动!


朱熹与柏拉图可以说是心有灵犀,柏拉图也说过,抽象的理先于具体的事物而存在。



“形而上者,无形无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状是此器。”抽象的形而上叫“理”,具体的形而下是“事物”。每一个事物的背后,都有它自己的道理。


人类在发明车和船之前,脑瓜子里面已经有了车船的概念。具体的事物总是有生有死,但理是永恒的,天理不死。你不要去问天理是否存在,天理的存在不是“是否”的问题,而是“应该”的问题,假如没有天理,就像西方人没有了上帝,那么什么恶都可以做。

 

2

月印万川




  

天理高高在上,又是存在于如此虚无缥缈的形而上世界,那么,人如何认识到这个至高无上的天理呢?


朱熹讲了一句话:“理一分殊。”


世界上最高的天理只有一个,但它太高了,你的确无法直接认识到天理。但是没关系,宇宙的天理只有一个,但它的表现形态却各有特殊性。朱熹怕人听不懂,还借用了佛教常用的比喻:月印万川。晴朗的夜空,月亮照在人间千万条河川上,呈现出无数个月亮。月亮只有一个,但它的光影却是千姿百态。


每个事物都有它的小道理,大道理管小道理,小道理也是条条道路通罗马,都暗藏着大道理的密码。你可以通过认识具体事物的理,来丰富对那个抽象的、最高的天理的知识。“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这些成语,讲的都是同一个意思,不同事物的理之所以能够相通,乃是因为背后的最高之理是同一个。


讲到这里,我们大概会发现,朱熹的哲学距离我们的生活并不遥远。你要成为某个领域的一流专家,仅仅有专业知识是不够的,世界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你的知识面越是丰富渊博,越是有助于深化你对专业知识的理解。最重要的,是认识那个最高的知识,那就是宇宙与人生的大智慧。人生战场拼的不仅是专业的本领,而且是一种智慧的境界,对宇宙与生命意义的理解。


在南宋,朱熹是学问最渊博的人,又是最有思想的人。他著作等身,仅仅是他的语录就有一百四十卷。不过,朱熹最重视的,还是《四书章句集注》——他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部儒家经典的批注。据说他去世前一天,还在修改他的注。到了元代之后,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就成了科举考试的官方文本了。

 

3

两个自我




  

宋代的儒家与先秦的儒家是很有一些不同的。孟子谈人有“不忍之心”,就打住了,接下去最关心的是向外拓展,如何实践自己的道德本心。


但是到宋代,发生“内在转向”,从程颐到朱熹,更关心的是人心背后的人性和天理。先秦儒家是伦理学的,而宋代儒家更有哲学本体论的气质。


理学认为这个世界有两个,抽象的世界和具体的世界。这里涉及三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心、性、理。



先讲心与性。宋明理学受到佛教的影响,非常重视心性问题。那么“心”与“性”是什么关系?“心”是具体的,“性”是抽象的。这里的“心”,指的是感性的道德直觉,孟子讲人有恻隐、羞恶、善恶、是非之心,这“四端”都属于心的活动;“性”呢,则是抽象的人性,是仁、义、礼、智。


“心”与“性”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抽象的“人性”与抽象的“理”却是相通的,程颢讲了一句非常要紧的话:“性即理。”每一事物,都有其本性,所谓“本性”,不过是这个事物应该遵循的规范和标准,也就是它的小道理。因此,所谓“人性”,不过是人所应该遵循的道德伦理。


抽象的人性是善的,但具体的“人心”就不一样了。因为人除了道德的人性之外,还有自然的动物性。“人心”与张载说的“气”相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气儿,各有各的不同。


这样,每个人内心当中都有两个自我,一个与抽象的“性”和“理”有关,代表道德的“大我”;另一个与具体的“气”有关,有常人的七情六欲,代表自然生命的“小我”。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又同时躲藏在每个人的内心当中,相互冲突,彼此厮杀,是一场道德与自然、大我与小我的永恒战争。


原来,朱熹对抽象的天理的兴趣,最终还是要回到人间。这与古希腊哲人为求知而求知还是不一样的!没错,朱熹的天理,最终还是为了解决世道的昏暗,而世道如此昏暗,是人心出问题了,人欲横流,泛滥成灾。


天理,就像黑暗中茫茫大海里的一座灯塔,要照亮人心中的幽暗。

 

4

“幽暗意识”




  

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权威张灏教授曾提出“幽暗意识”这一重要观念,意思说基督教文化对人性的幽暗有非常深刻的认识,但儒家文化对人性是乐观的,缺乏幽暗意识。相信人性善的孟子不就是这样吗?


不过,到了朱熹这里,因为受到佛教“无明”观念的影响,已经对人心中的昏暗有了相当正面的重视,所以才将“存天理、灭人欲”作为宋明理学一个最重要的题目提出来。


一讲到“存天理,灭人欲”,很多人大概会觉得怕:我不要生活在宋代!连正常的七情六欲都要被消灭,让我怎么活啊?


其实,朱熹的原意,不是说人的欲望不能存在,而是要有节制,以人性中的天理来约束自然欲望。


有学生问朱熹:“饮食男女,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朱熹回答:“饮食者,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这话合情合理吧?只有那些过于贪婪的欲望,才违背天理,才是要灭掉的“人欲”。只是后面的道学家们念歪了经,将正常的七情六欲,也以天理的名义,灭了!


从朱熹到今天,1000多年过去了,文明有进步,人性却永远在原地踏步。世界上各种天灾人祸,很多是因为人性中的贪婪造成的。人性中的永恒战争,不就是一场克服人性异化的“天人交战”吗?用宋明理学的话说,这叫“复性”,将被异化的人心扭转过来,恢复与天理相通的人的本性。


不过,朱熹的“幽暗意识”比较起基督教,还是不够彻底。基督教认为,人性中的恶是根深蒂固、无法彻底消除的,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伟大人物,人格再如何光芒万丈,也一刻不能放松制度的规约。但朱熹呢,毕竟是继承孟子“道统”的儒家,相信人性中的幽暗最终是可以被克服的,还是有圣王出现的可能。

 

5

内圣外王




   

作为道学家,朱熹是很严肃的,像正襟危坐的老夫子,对学问和做人都很严格。在孔庙里,朱熹的地位很高,他与孔子的弟子们一样,是有牌位供奉在那里,被儒生恭恭敬敬地称为“朱子”。一旦成为“子”,那就是一派学问的鼻祖了。朱熹总是劝人多读书,千言万语,博学最要紧。


不过,不要以为朱熹只是一只两脚书柜,仅仅满足于求知。


儒家与古希腊哲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对知识的渴望,最后都不是为了求知本身,而是为了认识天理。天理只有一个,孔子说过:“吾道一以贯之。”千言万语的道理,归根结底都是服从同一个“道”,既是天理,也是人道。儒家的使命感就是“士志于道”,认识天理,实践人道。


所以,朱熹注《四书》,最看重《大学》中的所谓“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家国天下,是儒家知识分子的终极关怀,但要担当如此沉重的使命,不是一般凡夫俗子所能做到的,必须有圣人的道德人格。


道德人格如何修成?朱熹发展了孟子的功夫论,从佛教那里学来一整套修身术,那就是“八条目”中的前四条。你要修身吧,首先要“正心诚意”,心地纯正,意念真诚,没有丝毫功利的杂念;然后是“格物致知”,通过亲身的实践,考察事物的各种道理,以实现对终极的天理的认识。


到了第三阶段的宋明理学,儒学的根本道理可以概括为“内圣外王”四个字,指的是通过格物致知、正意诚心这套修身功夫,成为道德上的圣人,然后由圣人出来,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


只修身而不救世,那是佛教;一味救世,但不修身,那是墨家;而儒家呢,修身与救世是两个不可缺少的面向,有道德人格的圣人,才有资格出来救世治国、平天下,又是道德实践的题中应有之义。

 

6

批判、妥协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朱熹不寄希望于制度,还是一心盼着圣王出现呢?


说到根子上,还是与中国文明的突破方式有关。


“内在的自觉”是一种“内在突破”的文明,这与“外在突破”的西方文明不一样。“外在突破”的文明不相信内在的人性,最靠谱的还是外在制度的刚性约束。但“内在突破”的儒家文明坚信人性可以与天理内在相通,人性的完善可以出现大圣人、大救星。


中国人最期盼的,就是“圣王合一”。尧舜禹三代为什么在儒家看来是永远的理想?因为有尧舜这样的圣王。


韩愈建立了一套从尧舜到孔孟的“道统说”,朱熹一生都在捍卫和坚守这个“道统”。因为在他看来,三代以后,圣与王,即儒家的“道统”与王权的“政统”已经分离了,成为两股道上跑的车,渐行渐远。


宋明理学这个“道统说”,原来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性:三代以后,王者竟然都不是圣,不能与天理沟通,不具有道德的合法性!儒学建立了与君主对抗的二元权威,到了宋明理学的“道统说”,发展到新阶段。


但是,朱子学不是后来成为统治者的官方意识形态吗?还有批判意识?


这是因为,宋明理学有两面性格,一面是“道统”对抗“政统”的批判性,另一面是“道统”不得不屈从“政统”的妥协性。


因为比较起基督教来说,儒学有一个致命的短处被王权捏住了,缺乏像西方教会那样的独立建制。为了实现“内圣外王”的理想,不得不进入政治,屈从于王权。


儒家的二元权威,到宋明理学发展到新的阶段,但还不是它的最高峰。最高峰是明代的王阳明的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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