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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辰 :反垄断,要学美国吗|2021-04-29

// 作者 | 陈辰

前言

4月10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依据《反垄断法》规定,针对阿里巴巴实施“二选一”的垄断行为,总计罚款182.28亿元。这是市场监管总局出台反垄断征求意见稿以来的首次处罚,也是迄今为止中国反垄断的最高处罚。在业内,此举一度被看作“萨拉热窝事件”前的枪声。


2008年,我国《反垄断法》正式生效。但在这之后的十余年里,执法部门几乎从未对阿里、腾讯、百度等国内互联网巨头的经营者集中行为公开批准,或因未事先申报而严重处罚。而同期,以阿里、百度为首的互联网企业投资版图迅猛增长,同时体量急速“膨胀”。


2018年,我国反垄断机构迎来机构大调整,原分散在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发改委、商务部的反垄断执法部门,都集中到国家市场监管总局一个部门之下。随之而来的是编制缩减至不到50人。相比之下,美国、欧盟的反垄断执法机构,人员编制规模都达到千人以上。


历史看来,欧美对反垄断的查究、判定和立法执法等已经有上百年经验,其中不乏与不同时代巨头的激烈博弈及一锤定音,最终促成产业发展进入新的周期。中国有句古话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回望美国百年反垄断史,或能对现在的我们有更多参考和借鉴。



19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进入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在石油、采煤、烟草和制糖等行业都出现了托拉斯组织。同时,这也是马克·吐温笔下批判的“镀金时代”,投机风行、政治腐败及社会灰暗。而在各种托拉斯的严酷压迫和剥削下,美国发生了多起劳工反抗运动。


随着社会矛盾不断激化,美国的垄断资本主义发展逐渐演变到了需要“修正”的时刻。于是,参议院议员约翰·谢尔曼提出了反托拉斯法案,并在国会上疾呼,“如果我们不屈服于一个皇帝,我们就不应该屈服于一个拥有阻止竞争能力和定价权的贸易独裁者。”


1890年7月2日,美国国会正式通过《谢尔曼反托拉斯法案》,主要用以禁止垄断及限制性贸易行为。这是世界首部现代反垄断法,但在颁布后却收效甚微。例如由于《谢尔曼法》在关键术语上措辞含糊不清,联邦法院常常作出偏袒托拉斯的解释和判决。


不久后,《谢尔曼法》掀起的风声便归于平静。1897年,南北战争名将威廉·麦金莱当选。执掌大权后,他对内奉行自由放任和稳定货币的经济政策,但对外却采取提高关税等贸易保护措施。这促使美国经济获得了强有力的发展,因而麦金莱获称“繁荣总统”。


但麦金莱不时对反垄断嗤之以鼻,甚至称《谢尔曼法》只是用来安抚民粹主义者的表面文章。此外,他的传记作家莫瑞斯说,麦金莱“心照不宣地承认,是华尔街而非白宫控制了经济”。至于经济发展中出现的问题,政府干预只会弊大于利,应当由市场自己解决。

威廉·麦金莱遇刺案假想图,T. Dart Walker绘


不过,这一切很快发生了急剧变化。1901年9月6日下午,麦金莱来到水牛城(纽约布法罗)的音乐圣殿与公众见面。这时,一名无政府主义刺客借着握手的机会,对这位总统连开了两枪。八天后,麦金莱不治去世,随后副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宣誓成为临时总统。


虽然罗斯福宣布继续遵从麦金莱的执政方案,但敏感的人士依然察觉到潮水方向正在改变,甚至一切都将发生变化。比如J.P摩根听到消息后,瘫倒在办公椅上。而麦金莱临终前,他的密友马克·汉纳激动地公开表态:“你看,现在那个该死的牛仔要当上美国总统了!”


其实在麦金莱遇刺两周前,罗斯福就已经公开强调要抵制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在明尼苏达的演讲中,他认为“有必要改变国家对资本的旧态度,要让国家来控制托拉斯,而不是托拉斯控制国家。”于是,在罗斯福上台后,美国政府与托拉斯的较量正式开始。


01

打响“第一枪”

托拉斯虽然加速了美国工业发展,但也导致自由经济结构遭破坏、劳动群众生活恶化以及贫富差距扩大等问题。于是,在就任后的首次国情咨文里,罗斯福表示,“工业联合体是经济发展自然规律,但当大公司对公共利益造成损害时,政府必须出面对它们进行监督管理。”


当然,罗斯福也有其它方面辨析:反垄断是权力问题。20世纪之交,各托拉斯已进一步扩张成为石油大王、钢铁大王、烟草大王等等,其中以洛克菲勒和摩根财团尤为突出。但罗斯福决然不希望它们的经济权利转化为政治权力,从而影响美国政府的权力制衡体系。


另一方面,他不得不顾虑的是,各种托拉斯的压迫也刺激了工农运动不断兴起,并冲击着美国固有的两党制政治形态。1892年,以农民运动组织为基础的人民党就推举了大选候选人詹姆斯·韦弗。而人民党还有一个称呼“民粹党”,即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以民粹为名的政党。


与此同时,随着民粹主义者进入立法和行政体系,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倒向兴起的马克思主义和无政府主义阵营。例如刺客乔·戈什便是在失业后成为无政府主义者,并将麦金莱等首脑人物视为压迫的象征。他竟认为,杀死对方是自己作为无政府主义者的义务。


对罗斯福而言,无论是基于托拉斯的社会危害还是权力侵蚀考虑,果敢的反托拉斯运动已势在必行。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但J.P摩根却在火枪口上铤而走险。1901年,摩根并购了卡内基的钢铁业务,然后与旗下几家煤炭、矿业和运输企业合并,组建了美国钢铁公司。

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


这一举动当时被称为“重组世界”,不过摩根并没有停下重组世界的脚步。同年,他成立了北方证券,陆陆续续与几家铁路公司展开谈判,并在不久后成为同时拥有大北方、北太平洋和芝柏昆铁路控股权的超级公司。自此,美国西北数十州的铁路运输都被摩根财团控制。


然而,摩根显然已擦枪走火。在北方证券攻城掠地时,罗斯福已指派司法部长严格调查其并购的合法性问题。调查结果公布几周后,摩根来到白宫求情。但罗斯福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随后,摩根找来最顶级的律师团队,将这场官司一路打到了最高法院。


经过多番博弈后,1903年,最高法院以5:4的判决裁定北方证券违反《谢尔曼法》阻止了并购。对此,罗斯福后来回忆道:“这一诉讼让美国最大公司的老板意识到,他们不是、也不被允许凌驾于法律之上”。而随着罗斯福的“第一枪”打响,美国的反垄断开启了新纪元。


02

猎杀洛克菲勒

在北方证券遭拆分时,美国的垄断问题已经十分严重。根据历史学家托马斯•麦克劳的研究:1897年至1904年,美国有4227家公司合并成257家,同时三百多家托拉斯已逐步控制全美2/5的制造业资产。这导致美国社会矛盾进一步加剧,同时反垄断形成了极强的民意基础。


1904年,罗斯福在一片呼声中再次当选总统。随后,他挥起大棒一顿猛打,接连解散了牛肉托、烟草、公路和航海等行业的托拉斯,人送外号托拉斯“爆破手”、“驯兽师”。但对于两大豪强,由于摩根财团大笔资助了大选,罗斯福便“识大体”的将猎枪瞄准了标准石油。


洛克菲勒创立标准石油时,曾坚信“竞争是一种巨大的罪恶,只有公司越垄断,赚钱效率才越高。”于是他穷尽一切手段不断扩张,将标准石油打造成世界最大的石油公司。19世纪末,洛克菲勒已实现前所未有的垄断:控制美国95%的炼油能力、90%的输油能力等。


但这也让一些民众痛心疾首。由于父亲的企业被标准石油强行兼并,记者艾达·塔贝尔开展了长期“调查”斗争,并获得马克吐温等人帮助。1903年,她在《麦克卢尔》杂志上连续刊登了十五篇800多页的报道,全方位揭露了洛克菲勒非公平竞争、勾结政客和威胁工人等行为。

石油大王约翰·洛克菲勒


随后标准石油被推上风口浪尖,而罗斯福仍有着足够耐心。他利用媒体继续营造对其不利的舆论,同时让司法部展开调查并整理出详细诉状。他或许知道自己会赢,但还是提供另一个选项:“标准石油愿不愿意接受政府监督,或成为公有的托拉斯?”结果洛克菲勒拒绝了提议。


1908年,罗斯福再次当选总统后,猎杀洛克菲勒的战役打响。他命令司法部提起正式诉讼,其中有400多名证人、1.2万页证词和1903项对标准石油的指控。这是美国历史最大规模的诉讼之一。洛克菲勒后来反驳道:我为美国带来了繁荣和就业,这是企业自由行为。


不过,在强硬的罗斯福面前,洛克菲勒的反驳和斗争显得苍白无力。1911年,美国最高法院依据《谢尔曼法》,将标准石油拆分为34家地区性石油公司。当时宣判的大法官表示:资本聚集所带来的奴役正凌驾于美国人民之上…必须回以坚定的监管,保护人民免于压迫。


此后,全球石油行业不再一家独大,形成“七姊妹”把控的局面。同时美国创业土壤再次形成,如福特汽车创立后迅速崛起。而由于反垄断等辉煌成就,罗斯福成为美国最伟大的总统之一。另外,经过百年变迁和重组,标准石油的遗产埃克森美孚和雪佛龙如今依然耀眼世界。


03

拆解摩根银行

在连任三届美国总统后,罗斯福因共和党内讧而自建“公鹿党”,然后在1912年大选中败给了民主党候选人伍德罗·威尔逊。而威尔逊执掌大权后进一步推动反垄断,相继建立美联储、联邦贸易委员会,并签署《联邦贸易委员会法》和《克莱顿法》,完善了美国相关法律体系。


但失去罗斯福的“庇护”,美国反摩根财团等托拉斯的运动达到高潮。这时民众不再认为其是维持秩序的组织,而将其视为疯狂谋利的公司。于是,众议院专门召开了反垄断听证会,而路易斯安那州议员阿森纳·普若强迫J.P摩根参加,并在会上强烈批评他的垄断行为。


此前,摩根通过摩根银行垄断了美国的钢铁、铁路、电力等行业,成为全美最大的垄断集团。,然而,普若“剑走偏锋”,质疑的是摩根六年前以2500万美元“救市”的行为是出于利己目的,即以严重低估的价格购买优质资产。这对摩根当初“救世主”的形象给予了全然否定。

约翰·皮尔庞特·摩根


接下来,普若等人的指控话锋一转,提到摩根控制的信托实体在全美112家公司中占有341个董事席位,而且总资产高达220亿美元。其意即摩根利用金融危机抄底,延展巩固垄断自身地位。而这次“清算”的结果是,摩根集团被指控的董事辞职,出让了40多家公司。


但年愈古稀的摩根无法忍受一连串听证会上的各种攻讦。于是,他搭乘飞机前往意大利罗马,离开了美国。1913年3月31日,这位一代金融财阀在罗马寓所溘然长逝。死后的法医检测结果表明,摩根去世前的最后一周内,曾经连续每日吸食20根以上雪茄。


无疑,摩根财团在威尔逊政府时期遭受了重挫,但真正让其元气大伤的是西奥多·罗斯福远房侄子——富兰克林·罗斯福。1929年至1933年大萧条期,公众对华尔街在危机中的表现愤怒不已。而面对汹涌的舆情,“临危”上任的富兰克林·罗斯福依然决定肢解摩根。


于是上台仅三个月时,罗斯福就出台了《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根据这一法案,银行可从事存贷款业务或证券买卖,但不能同时经营两者。因此,1935年,摩根家族决定拆分财团,继续保持存款银行不变,同时分离一部分重新成立一家叫摩根士丹利的投资银行。


从发展结果看,摩根士丹利在开业第一年席卷了1/4的市场份额,最终成长为国际顶尖的投资银行。而J.P摩根后来与纽约担保信托公司合并,成立摩根银行。2000年12月,其又与大通曼哈顿银行合并,更名为摩根大通银行。如今,两个摩根已成为行业“双雄”。


04

两大学派争锋

根据历史进程,资本主义发展理论会在经济波动中不断调整。例如30年代的大危机,便对西方经济学产生了大震动:长期占统治地位的自由竞争理论受到了众多攻击。这时,哈佛大学的爱德华·黑斯廷斯·张伯伦等经济学家,均花了数年的时间思考垄断和竞争。


其中张伯伦的“垄断竞争理论”认为,每家企业都有一定垄断性及控制价格能力,同时又彼此竞争。这一理论把大众认知,从完全垄断、完全竞争的二元论,推动到了垄断和竞争同时交织的讨论。后来,一批哈佛大学经济学家又加入其中深入研究,史称“哈佛学派”。


由于对亚当·私密、马歇尔经济学体系中的"完全竞争"和"纯粹垄断"假定构成严重挑战,张伯伦的新论调被誉为当代西方经济学说的一场“革命”。不久后,基于他的“垄断竞争理论”,哈佛大学的乔·贝恩等人又提出了著名的产业组织理论——结构主义(SCP模型)。

“SCP模型”主导者乔·贝恩


哈佛学派的研究相当于论证了“大即原罪”,指出大企业利用高壁垒及市场集中优势获得超额利润时,阻碍了技术进步、降低了市场效率。因此,他们告诉美国政府及法官:看一家企业是否涉嫌垄断,只需参考市场结构,即市场集中度高低、企业数量多少和规模大小。


而由于二战后各产业快速发展,哈佛学派的结构主义十分符合美国司法部门胃口,并被大量应用到反垄断立法与司法裁决中。但结构主义也存在部分严重问题:缺乏坚实的理论基础、严密的逻辑推理及数学论证。比如大企业一定会阻碍技术创新或降低经济效率?


直到“芝加哥学派”出现,哈佛学派才受到正面挑战。在双方交锋过程中,芝加哥学派极为反感用结构主义,来引导反垄断实践及干预市场运行。在他们看来,只要某个行业没有人为设置壁垒,那么企业长久获得高份额的理由只有一个:产品或者服务比对手更优秀。


如果非要按照结构主义来反垄断,那很可能惩罚一些优秀企业,破坏正常的市场竞争。对此,芝加哥学派的施蒂格勒、波斯纳和德姆塞兹等经济学家,向政府及法官表示:判断一家企业是否属于垄断,主要看经济效率,而不是哈佛学派提倡的市场份额和集中度。


进入70年代后,随着美国陷入滞胀危机、新自由主义崛起,芝加哥学派的“效率至上”思想开始流行。而在计算机、通信等信息产业突飞猛进背景下,芝加哥学派的绩效主义掀起了美国“反托拉斯革命的第二次浪潮”,并在新技术时代与哈佛学派的结构主义激烈交锋。


05

迫使IBM“开放”

既然规模大就是垄断,美国政府自然盯上了IBM。1966年,执掌IBM十年之际,小托马斯·沃森已带领公司实现前所未有的辉煌:占据全球过半大型计算机市场,并主导通用计算机行业规则。此外,由于S/360型等电脑横扫市场,IBM当年获得40亿美元收入。


可树大招风,1969年尼克松政府正式起诉IBM。诉讼理由是:其垄断或企图垄断通用数字电子计算机系统市场,尤其是商业设计电脑;通过降低价格阻止竞争对手进入该产业等。而为了应对诉讼,沃森初期召集了大量律师和证人,带领公司进行了顽强有力的抗争。


小沃森曾辩称,政府是在惩罚成功者而不是反竞争行为,同时IBM所占市场份额已下滑。此外,由于芝加哥学派对反垄断司法的影响增加,联邦司法部和最高法院的反垄断思维处于转型期。这使得判决一时难以抉择。但出人意料的是,小沃森自知理亏率先认怂。


在被起诉五个月后,小沃森宣布一项重大举措,将捆绑式销售软件和服务的模式,改为“分别计价销售”。同时,他还改变过去软硬件生态闭环的做法:从英特尔采购CPU,让微软编写操作系统,开放软硬件技术标准,以及允许中小企业制造IBM/PC兼容机等。

IBM第二代掌门人小托马斯·约翰·沃森


即便小沃森策略性“服软”,但似乎无济于事。在接下来两年里,IBM遭受了22起不同公司的反垄断起诉。在这些诉讼中,轻者要求IBM赔偿相应市的场份额损失,重者则要求其必须要分拆成多家公司。而在巨大精神压力下,1971年底,小沃森因心肌梗塞住院。


第二年,小沃森因病辞职,随后弗兰克·卡里接任CEO。在卡里带领下,IBM基本打赢了所有公司诉讼,并与最大竞争对手CDC达成庭外和解。但在与司法部的诉讼中,IBM也付出惨痛代价:以超低价将大型机部门出售给了CDC,并且要承诺此后数年不得参与此类市场。


到了80年代初,美国反垄断形势发生变化,里根政府的反托拉斯局负责人威廉·巴克斯特,以“没有必要”为由撤销了诉讼。他解释道:计算机行业是无管制的,承受着巨大的市场竞争压力。“这一产业本质是在进步的,若政府重组计算机市场,可能不是促进而是损害经济效率。”


此后,美国政府对IBM长达十三年的诉讼告一段落。同期,IBM发布个人电脑IBM/PC,并将技术标准和细节完全公开,随后在市场上大获成功。这“连带”成就了微软、英特尔以及戴尔、康柏等厂商。但在新的桌面互联网时代,IBM在竞争中跌落神坛,不复当年王者风范。


06

 “三打”肢解AT&T

伴随着哈佛、芝加哥两大学派的交锋,七八十年代,美国的反垄断工作逐渐发生改变:更少纠结于那些市场地位性的似是而非“垄断”——市场占有、攫取超额利润、掠夺性定等,而将目标更多地转移到大型企业的非法竞争上,比如固定价格、捆绑销售、限制竞争等。


可见,这一趋势正向着芝加哥学派的理论转变。1974年,尼克松政府正式起诉AT&T垄断,理由是:其利用从电子设备获得的垄断利润补贴电话网络低价竞争,阻止MCI等其它运营商连接到本地制造商,并通过拒绝购买非贝尔供应商的产品垄断电信设备市场。


但在市场方面,就在被起诉这一年,AT&T资产总额高达670亿美元,垄断美国八成以上州内、州际和国际电话业务,因此一度被称为“贝尔章鱼”。另外,由于电信行业具有天然垄断性质,1913年和1949年,AT&T两度面临反托拉斯法诉讼,但最后都一一化解。


不过,这次AT&T没有那么幸运。在长达近十年的诉讼期间,AT&T遭遇司法部的三次反垄断诉讼。最终,由于“纵向整合”及交叉补贴,1982年AT&T被判决拆分,并在两年后被依法拆分为7个区域性的电话公司(即贝尔七兄弟),而且只保留长途电话等业务。


此后,AT&T的规模和销售额大幅削减,五年后市场占有率急剧下降到50%。而为了争抢“新生”市场,美国通信行业出现激烈竞争,同时新兴电信运营商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促进了美国电信市场繁荣,并给消费者带来了实惠——通话价格在80年代末下降了40%。


值得注意,在早期的反垄断诉讼中,联邦政府还强令贝尔实验室和AT&T免费开放晶体管等核心专利。在开放专利后,AT&T还承诺不制造晶体管。于是德仪、飞歌等一大批后继者纷纷杀入市场,正式开启了半导体时代,并为后来的个人计算机腾飞奠定了技术基础。


不过,由于AT&T被拆分,贝尔实验室后来因缺乏资金支持,再无重大科学成果出现,一代“诺贝尔摇篮”就此凋零。保罗·萨缪尔森在《经济学》一书中说:贝尔体系的解体,向人们清楚地揭示了这样一个真理,“迅猛发展的技术革新,并不需要依赖于垄断的力量。”


而在萨缪尔森、波斯纳等芝加哥学派影响下,1992年,美国司法部与联邦贸易委员会联合发布的《企业横向合并指南》,基本放弃了哈佛学派的结构主义思想,而主以经济效率作为判断基准。他们想告诉世人,没有真正永恒的垄断,只有不断前进的技术浪潮。


07

 “举国”力战微软

在第三次工业革命推动下,全球计算机及互联网技术飞速发展。面对风口,比尔·盖茨辍学创办了微软,并开发出Windows操作系统。凭借技术优势及IBM“助攻”等,1995年Windows系统已占据全球超过80%的市场份额,同时Word系列软件在全球也拥有半壁江山。


但在浏览器领域,微软遭遇了网景的强力挑战。于是,比尔·盖茨发内部邮件:“让我们切断他们 (网景)的氧气,碾碎他们” 。随后比尔·盖茨无所不用其极,使用了价格战、抄袭、捆绑销售等系列策略。在强大攻势下,网景溃不成军:原拥有的90%市场份额被微软迅速夺走。


基于此,风头无两且霸道横行的微软成为美国反垄断机构的目标。1998年5月,克林顿政府的司法部和20个州总检察长联合提出对微软的反垄断诉讼,从而拉开了“合众国诉微软案”。但在听证会上,比尔·盖茨不耐烦地打断不专业提问、装傻打岔,甚至笑着嘲讽参议员。

出席反垄断案审判的比尔盖茨


紧接着,法官托马斯·杰克逊给了他点“颜色”:宣布微软是垄断机构。此后,形势立刻向不利微软的方向发展。次年12月,美国司法部和19州再次起诉微软违背《谢尔曼法》,认定其垄断事实。而随着舆论不断发酵,半年后杰克逊正式作出将微软一分为二的判决。


不过,2001年,小布什当选为这一案情带来了转机。小布什任命的反垄断部门副总检察长查尔斯·詹姆斯是芝加哥学派的拥护者。在他看来,微软提供的通用计算机平台使消费者大为受益。如果这种操作平台出现不同版本,那么美国的软件市场将受到负面影响。


于是,两年后微软与司法部和各州政府达成和解协议:同意向第三方开放Windows的应用程序接口(API),不对Windows上安装Java设置任何障碍,提供近五年的源代码等供司法部合规监管,以及支付和解费用总计约18亿美元。这才使微软最终艰难度过风波。


但要注意,微软的研发能力并没有因这次诉讼而受损。凭借不断更新Windows系统及云计算服务的转型,微软如今依然是世界科技霸主之一。但在谷歌Chrome等新兴浏览器的冲击下,IE浏览器已几乎消失殆尽。从中可见,科技企业最好的反垄断方式或是技术革新。


“正因为反垄断诉讼,才会有现在的谷歌。没有别的理由。” 曾代表网景的反垄断律师加里·瑞贝克说。另外,微软中国总裁唐骏也说过类似的话:在MSN时代,微软曾有机会要求用户二选一,但忌惮于美国的反垄断法的存在才没敢下手,否则腾讯早就被干死了。


08

调查震慑四巨头

近二十年来,美国反垄断的核心点都在于非法竞争。同时,经济学家和法学家越来越偏向于限制大企业,然后把垄断交给新公司和技术创新去解决。由此,基于美国反垄断的一定“保护”,谷歌、亚马逊和脸书等第三代互联网企业,才得以超越微软、IBM等老前辈。


但是,人们对新巨头的超级控制能力也开始感到担忧,导致天平又向“大即原罪”一端倾斜,并引起特朗普政府重视。2019年,美国司法部启动对科技行业的主要企业展开广泛的反垄断调查;2020年7月29日,国会又召集亚马逊、苹果、脸书和谷歌举行了反垄断听证会。


在这次四巨头“聚首”的听证会上,众议院反垄断委员会主席大卫·西西林总结陈词:“从洛克菲勒到卡耐基,再到比尔盖茨和四大科技公司,虽然产业变了,但垄断巨头的行为没有本质变化。”两个月后,众议院司法委员会便发布了一份450页的报告,认为它们都存在垄断行为。


“四巨头”CEO: 贝索斯、库克、扎克伯格和皮查伊


这份报告显示,谷歌在搜索结果中优先展示自己的产品来打击竞争对手;亚马逊利用其最大在线零售商的优势阻碍潜在竞争对手;脸书采取收购乃至复制竞争对手服务,来达到维持和扩大垄断地位的目的;而苹果从旗下平台应用软件开发者的销售中抽取过多佣金。


在四巨头中,脸书无疑是当前遭受美国反垄断机构调查和惩罚最严厉的企业。2019年7月,由于非法获取8700万用户数据,脸书被联邦贸易委员会罚款50亿美元;2020年12月,其又被美国46个州的司法厅长联合指控并要求拆分。此外,脸书遭民间活动的反抗也早有迹可循。


例如曾参与创办脸书的克里斯·休斯,2007年离职后曾领导多起针对脸书算法和数据相关问题的反抗运动。2019年,他批评道:马克·扎克伯格为了点击牺牲了“安全和道德底线”;2020年5月,克里斯又在《纽约时报》上发表文章“It’s Time to Break Up Facebook”。


在这篇热文中,克里斯认为,脸书的垄断体现在三方面:大约70%的美国成年人使用社交媒体,其中绝大多数使用脸书产品;估值五万亿美元,占据全球社交网络收入80%以上;复制对手的商业模式,然后用技术与庞大用户体量打压对手,并在自身平台屏蔽竞争对手产品。


可以说,如今脸书和谷歌等赖以打压对手的工具,是一百年前洛克菲勒想不到的“数字石油”——数据。美国的反垄断报告显示,它们利用数据优势及用户私密数据,获得市场情报并识别潜在威胁,然后通过多种方式来抹除竞争。而这正给美国的反垄断带来新的挑战。


9

尾声

总体而言,垄断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产物,而反垄断是其中矛盾的必要调和。一百多年来,美国的反垄断经历了三大阶段。其中第一阶段是反对托拉斯的不断联合膨胀,第二阶段是反对巨头的技术独裁与压制,第三阶段是反对无处不在的大数据和算法操控。


不难发现,在这三大周期的演进过程中,美国的反垄断学术导向由结构主义变成与绩效主义结合,同时落地执行由反垄断地位变成垄断反行为。而基于社会经济资源获得重新配置等因素,美国在每次反垄断后基本都出现了一股创新潮,当然也不乏部分企业或产业凋敝。


如果结合垄断周期来看,美国的反垄断与之呈现此消彼长的交替绝非偶然,而是有着深刻的经济学原理:人类社会在技术创新、经济效率与社会福利之间不断寻求平衡的动态过程。但是,由于垄断和反垄断本身都是复杂的双刃剑,调控的核心还在于把握“度”的节点。


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一书中,当代经济学大师熊彼得将资本主义的特征归结为“创造性破坏”(也称颠覆式创新)。他认为,创造性破坏是结构性改革的动力,也是经济演进的内在动力。而垄断与瓦解的轮回过程,就是经济螺旋式发展的重要规律与表现形式。


对此,熊彼得表示,“新的技术、管理、组织形式等因素在旧的体制中积累,逐渐形成破坏旧体制的力量。而每次经济危机爆发之后,在旧经济的残骸中脱胎孕育而出的便是新的东西。因此,每一次经济危机都不是简单对上一次的重复,而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


而由于创造性破坏发挥作用的具体形式是经济危机,熊彼得便将其比喻做“永不停息的风暴”。显而易见,美国政府的每次反垄断高潮,几乎都直接或间接与经济及社会危机相关。同时,在崇尚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中,美国政府的多次调控也或多或夹带了“社会主义”色彩。


恰如西奥多·罗斯福所言:托拉斯是国家产物,国家不只有权控制它,而且有责任在任何需要控制的地方控制它。在他看来,垄断是事关商业、权力和政治等方面的“多维”问题。而正是基于罗斯福的强力反垄断措施,美国才得以调和多种社会矛盾,并在一战后脱颖而出。


但时过境迁,现在的垄断已不是“大即原罪”那么简单,而是走向了高科技化、数据化及多维化。如果从并购与反垄断交替的历史周期规律看, 未来数年以美国为代表的主要经济体或迎来新一轮“反垄断周期”。而在数据时代,要打破“大树底下不长草”现象将是一场严峻考验。


编者后记

取“法”西洋,可为中用。在世界各国和地区的反垄断中,相对德国的严格、韩国的宽松、欧盟的“现实”等,美国百年积累的反垄断经验和教训或更值得中国汲取。但由于所处的社会制度、宏观经济的内外部环境等因素都不尽相同,还需要辩证看待和处理反垄断相关事宜。


一定程度上,在后互联网时代,中美正面临同样严峻的形势:中国的腾讯、阿里、百度刚好对上美国的脸书、亚马逊和谷歌。虽然百度已有所掉队,但阿里、腾讯仅仅通过十年时间,已各自铸就了“十万亿市值生态圈”。而这样的资本能量,已能与国内一线城市比肩。


同时十万亿级的资本统御力,也足以在许多领域抵背扼喉,将众多中小企业的创新和成长拦腰截断。而在巨头控制阴影下的中国互联网产业,初创企业要么通过融资站队划清领地,要么死于打压和排挤。


此外,对公众而言,互联网巨头的强大市场支配能力,也存在一定的非正当性——控制私人数据。在算法经济时代,他们带来了便利,但也极可能滥用“大数据”。于是,人们对这些巨头的恐惧日益增长:担心自己的生活被控制、自由被剥夺,以及发生其它不可控后果。


为了应对愈发紧迫的民众诉求等,反垄断逐渐成为国内公共议题和政治议题核心。对此,2020年11月10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相关征求意见稿,针对“二选一”、“大数据杀熟”、不公平价格行为等垄断行为进行了限定,随后便将首张罚单送给了阿里、阅文和丰巢。


当时,仅50万的罚金遭到不少吐槽。但这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奏。去年12月24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进驻阿里西溪淘宝城,调查其实施“二选一”等涉嫌垄断的行为。历经四个月调查考究后,市场监管总局公告宣布:责令阿里停止违法行为,并处以罚款总计182.28亿元。


这一数额在世界反垄断罚款金额中位列前五,不仅体现出中国对平台经济规范治理的坚定决心,也将对国内互联网巨头产生巨大震慑作用。但在罚款之后,如何有效防止数据遭滥用、保护公平竞争、引导和鼓励创新,以及推进新动能等,仍是现阶段反垄断的重要主题。


目前,中国的社会经济发展已进入新态势。基于此,综合考虑来看,互联网经济领域的反垄断行动已势在必行。但在随之而来的反垄断“大戏”中,或许真正看点不在垄断指控本身,而是下一轮创新浪潮何时到来。未来,这或将对中国经济的发展活力和稳定增长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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