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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鹏1982:【华为简史5】引进IBM管理体系过程中,与任正非“情同父子”的接班人李一男为什么要叛走华为?|2021-08-10

《华为基本法》虽然制定好了,但仅有这样一个一万六千多字的框架,仍然无法实现公司良好治理和可持续扩张。接下来,还需要对具体的管理流程进行梳理和重组。

进入到执行流程层面的变革以后,光讲理念就不够了,必须有实践经验的具体指导。

1997年,任正非带领华为高管团队到美国做了一圈考察,走访了IBM等大公司,参观了哈佛校园和硅谷,感触非常深。写了一篇考察散记,里边说:

“王安公司三年前还年销售35亿美元,现在宣布破产保护。日本三菱这么强大的集团,退出了电脑生产。这种强烈的危机感,推动整个世界的前进。华为被历史摆在了一个不进则退的地位,科海无边,回头无岸,错过了发展机遇,将会全军覆没。华为这几年走过的路是对的,还不够,应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

……

我们科研方法还十分落后,研究管理水平还十分低下,效率还远远赶不上发达国家。值得庆幸的一点是我们的员工个人素质都不比美国公司差。要赶上美国,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改善管理。

除了这些大的感悟以外,这次考察最大的收获是跟IBM公司的交流。IBM公司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时候非常辉煌,垄断了美国的大型计算机市场,曾经是世界上盈利最多的公司。但长期的市场领先地位,让公司发展出现了严重的惰性,胡乱开发一些产品,对客户的服务也很糟糕,而且滥用市场地位对竞争对手搞打压。在个人电脑和互联网出现以后,IBM战略判断失误,死守着大型计算机不思进取,但又无法容忍苹果、微软、英特尔等新兴对手在个人电脑等领域的挑战,一度宣布凡是购买竞争对手的个人电脑办公的,IBM就不会向他们销售大型计算机——试图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掩盖公司在个人电脑和网络技术方面的战略性失误。人浮于事、官僚主义等问题非常突出,公司迅速衰落,而苹果、微软、英特尔则迅速兴起。很快,IBM就几乎走到了濒临解体的境地。

这种情况下,IBM的股东们改变了从公司内部提拔CEO的一贯传统,从外部引进郭士纳来担任董事长兼CEO。郭士纳对IBM的内部管理流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他重组了IBM内部的各个部门,五年之间裁员15万人,占员工总数的三分之一,为此付出了超过80亿美元的行政改革费用。但成功变革后的IBM重新焕发了生机,销售额增长了100亿美元,市值增长了4倍。

任正非对IBM的变革很感兴趣,决心聘请IBM公司的咨询团队来变革华为内部治理结构,将其IPD(集成产品开发)、ISC(集成供应链)、IT系统重整、财务四统一等8个管理变革项目引入华为。

IBM同意了,开出的咨询费(包含软件系统)是20亿人民币,咨询服务时间是五年,从1998年到2003年。

这是一个天文数字般的咨询费,很多高管想要讲讲价。任正非力排众议,不讲价,他说:“你砍了价,能对项目的风险负责吗?”

IBM对合同金额十分满意,很快就派了几十名资深顾问进驻华为,大多都是亲身经历过那次大变革的各个部门的中层管理人员,实战经验丰富。后来有华为的员工跳槽去了IBM,发现IBM员工的素质比他当年在华为接触的那些咨询顾问们差远了,原因就是当年IBM派来华为的顾问尽是IBM的精英。

任正非下令腾空华为总部位置最好的两层楼出来给顾问办公,而且亲自监督装修,完全模仿IBM总部办公的风格,咖啡机都要一个品牌的,为的是让顾问们宾至如归。

这样的做法体现了任正非认真学习西方先进经验的决心。

为了避免华为自身落后的管理方法干扰IBM的先进管理方法,任正非规定:“全盘引进IBM的管理体系和方法,前三年不许对体系做任何改变。”

对此,有专家称之为“削华为的足,适IBM的履”。

任正非自己也认同这个比喻,他说:“37码就37码,脚大了就把脚砍掉一些也得穿,不愿砍脚的人,你就到那边去做大脚女人,种地去,靠边站。”

让一群金发碧眼连汉语都不会说的老外,来对一家已经非常成功的中国高科技企业管理指手画脚,而且还是全盘照搬,华为内部很多人是想不通的。特别是之前华为还请过德国的一家管理咨询公司做过流程变革,最后效果很一般,并未给公司带来什么变化。这一次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针对这些意见,任正非提出的是“先僵化、再优化、最后固化”的方针。第一个阶段必须僵化。他拿出老板的权威出来,加强了个人集权,铁腕推动IBM建议的流程变革。IBM的顾问们想叫谁来谈话,谁就必须放下一切事务过来参会;想调整哪个部门就调整哪个部门,想动谁的位置就动谁的位置。一切管理咨询建议,各个部门都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绝对禁止拿“中国特色”、“华为的特殊情况”这些借口当挡箭牌。除非顾问们自己同意根据华为的情况作出修正,否则就完全照搬IBM的做法。

这个“削足适靴、僵化学习”的过程非常痛苦,很多人因为有抵触情绪而受到了严厉的处分,中高层当中有十多个人被辞退了,还有很多人则选择主动离开了华为。最严重的事件就是华为常务副总裁、技术天才、研发系统的核心人物李一男在2000年辞职,创办了港湾公司与华为竞争,一大批研发精英跟随李一男出走。研发元老、光传输技术突破的领头人黄耀旭也在这一时期离开了华为自己创业。研发系统几乎失去了半壁江山。

这种大分裂跟大家对改革的不理解、对任正非本人的不理解有很大关系

当时,华为内部管理存在的一个严重问题是产品研发与市场需求严重脱节。研究部门、市场部门打架很厉害。卖产品的不知道研发能解决什么技术问题,研发不知道开发的产品有多少市场需求。市场前线反应回来的需求和问题很多,但是也很杂乱,研发部门理睬不过来,甚至还有点不屑于去理睬。

自从启动BH-01交换机开发以后,研发在华为一直是战略中心,是华为的核心竞争力所在。每一次关键产品开发,都有效的解救了华为的困局,并帮助华为上了一个新台阶。在这种局面下,研发部门在公司地位极高,部门内部也很骄傲,想要开发什么产品就开发什么产品,不怎么管市场部门的反馈。很多新奇的东西花了很多钱搞出来,结果毫无用处。市场部门由于跟研发缺乏沟通,遇到技术问题不知道如何向客户承诺,有些能解决的问题硬是说技术上无法实现,有些承诺解决的问题拿到技术部门来一看根本做不到……还有不同区域的山头分割问题,很多地方自己也在搞研发,互相之间不通气,有些相通的技术问题重复研究现象严重。这都是前期高速扩张带来的必然结果。这次管理变革,首先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改革的头号任务就是要让研发跟市场做好对接,开发产品不能研发一家说了算。

研发部被“削藩夺权”,这让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研发部门感到很不适应。李一男把这次改革视为老板对自己“功高盖主”的打压,认为是一次“权力斗争”。他在两个方面错误的理解了这次改革。

第一个方面是他和郑宝用的关系。郑宝用是最早加入华为搞研发的,也是华为研发系统的创始人和长期以来的一把手,深受任正非信任。李一男加入以后,年龄和资历都差的很远,但因为技术天赋超群,被连续破格提拔,成了研发系统实际上的最高权威。为了协调好郑宝用和李一男的关系,也从公司治理结构合理化考虑,郑宝用被调离了研发部,担任战略发展部的老大,主管长远的战略问题,把研发一把手的位置让给了李一男。但李一男似乎并不领情,认为这是郑宝用“功高盖主”,任正非在利用自己打压郑宝用。在这次IPD改革中,郑宝用大力支持任正非的路线,又被李一男理解为是任正非在成功削弱郑宝用以后,再反过来利用郑宝用打压自己。总之,就是必须让手下斗来斗去,老大才有安全感,都是独裁者惯用的套路。

在离开华为的之前,李一男跟他的属下聊天,说:“当时年轻气盛,不懂事,被老板一煽动,就跟阿宝斗了个你死我活。现在想想,真不应该。”这位下属后来跟着李一男离开华为,写了一篇文章叫《离开华为》,把这番话记录了下来。

第二个方面,是李一男认为任正非在培养自己的儿子任平当接班人,引进IBM是在“打前站”。IBM的创始人沃森,就是让自己的儿子小沃森接的班。老沃森在位的时候,始终拒绝IBM上市,后世普遍认为这是因为他担心上市以后会失去选择接班人的权力。老沃森让自己儿子在IBM各个岗位上接受锻炼,四十多岁的时候接了班。这跟华为的情况简直一模一样——长期不上市,任正非的儿子任平也确实在华为内部工作。任平脾气火爆,在华为内部得罪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李一男。有一次,他推荐一个人到李一男手下工作,被李一男拒绝,就拍着桌子把李一男骂了一顿。同时,任正非的女儿孟晚舟也长期在华为内部工作,1998年从行政转财务岗,很快就开始实际负责华为的财务。一儿一女一手抓权一手抓钱的安排看起来已是十分明了。

当时,外界普遍认为任正非和李一男“情同父子”,任已把李内定为华为接班人。李一男自己显然并不这么看,他认为自己不过是被提上来对抗郑宝用的,用完之后就会被废掉,为任平接班当垫脚石。超乎常规的重用IBM顾问,并用他们来打压李一男领导的研发部,更加深了他的这一认识。研发部门很多人也持有跟李一男类似的看法。

任正非在组织变革期间,变得比以前更为独断专行,脾气也变差了,喜欢拍着桌子骂人,把变革强推下去。李一男作为研发部门的负责人,对变革有抵触,也没有少挨骂。种种因素结合起来,导致了他决心出走。

作为一个比较单纯的技术天才,李一男对政治谋略缺乏正确认识,很容易被一些粗浅的阴谋论引诱把问题想偏了。他出走以后创办港湾网络,后来港湾被华为收购又回到华为呆了两年,但已无上升空间,两年后去百度当了首席技术官,然后离职做投资基金。2018年因为内幕交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现在已经出狱,仍然还是一个成功的投资人。他的人生经历了这么多风浪,名利双全,已经没什么遗憾的,只是可惜了他的技术天赋未能完全被用于科技研发,这对华为和国家都是一大损失。

——毛泽东在朝鲜战争最危险的时刻把自己儿子送上战场,最后牺牲在了朝鲜,至今还被无数人曲解为是要培养自己儿子当接班人。任正非是“学毛标兵”,也遭此误解,不知是必然还是巧合。后来,任平一直在华为工作,却始终没有进入过高层。再后来,华为建立了轮值董事长制度,任正非处于半退休状态,这样的传言揣测才慢慢平息了下去。任正非的思想境界不能与毛泽东同日而言,不排除他确实有过培养儿子当接班人的想法,但他终究是一个实事求是和有真理想真情怀的企业家,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考察之后,还是坚定的放弃了这个想法。而孟晚舟也一直负责华为的财务工作,没有再“进一步”,直到2018年12月,加拿大政府应美国要求在温哥华机场将其拘捕,孟晚舟成为了中国崛起遭遇美国政治打压的标志性人物,个人声誉达到顶峰,任正非还出来声明说,即使她还能回国,也不会成为华为的接班人。现在回想起来,2000年前后面对改革压力的任正非,当真是“周公恐惧留言日,王莽恭谦下士时。设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了。

其实,任正非在力推“削足适靴”的时候,也相当注意业务的稳定性。此次IBM咨询项目变革力度之大、涉及模块之多,几乎是将一家大公司的治理模式全部搬过来用到另一家大公司上,这在世界企业史上都从来没有过先例,失败的风险是不可预知的。为避免项目失败,任正非经与公司高层讨论决定:"咨询项目暂不涉及对公司业绩影响最直接的销售模块,客户管理等市场流行的咨询项目也先不上。"销售和客户对业绩的影响比较直接,出了问题容易带来外部舆论压力。所以这两方面不急于改变,这样,万一IBM咨询项目不成功,对公司的不利影响可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内部研发机制引进IBM的IPD(集成式产品开发)流程,就成了这次咨询的第一步。这也是李一男感到研发部门在这次改革中被任正非针对的原因。

IPD也分为了几个阶段,先拿出10%的产品做实验,然后推广到50%的产品,验证可行了再推广到所有产品。

 “僵化学习”和“逐步推进”相结合,最后让整个项目得以成功实施,帮助华为实现了公司治理结构的整体变革。IBM赚到了钱,也树立起来了在企业咨询领域的金字招牌。华为内部管理则快速实现了从“杂牌军”到“正规军”的转变。IBM的这套治理结构,成为华后此后保持高速扩张而不至于管理失控的核心支撑。IPD项目开始实施十年之后,华为业绩突破1000亿,十年增长了差不多十倍,研发周期缩短近一半,研发成本降低三成。华为真正的做到了把竞争力建立在对流程的依赖上,而不是对个别天才能人的依赖上。这正是IBM顾问传授的理念,也是华为真正的DNA。其价值远远超过了20亿。

华为引进IBM管理流程“先僵化再优化最后固化”的理念,就像是中国改革开放道路的一个缩影。为了学习西方先进的市场经济体制和相关的企业管理经验,我们不仅花了大价钱,而且还要冒着被指责为“崇洋媚外”的风险往前走。这些指责在有些方面是不无道理的,但要把精髓学到手,某种程度上的“僵化”是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必须经历的过程。先比较僵化的学习引进,再来消化改变,这总比还没有经过自身实践就盲目判断什么是“符合国情”什么是“不符合国情”的方法更好一些。

任正非在 “全盘引进IBM的管理体系和方法,前三年不许对体系做任何改变”的话后边,还有两句话:“后三年允许对体系做局部改变,再以后华为自己有管理水平了,可以把IBM提供的体系推倒重来。”

在学习IBM十多年以后的2018年,华为的营收超过了1000亿美元,而同年IBM的营收只有795亿美元。华为这个学生已经超越了IBM这个老师,在治理体系上虽然没有把IBM的东西推到重来,但也早就消化吸收并做了很多很多大的优化,实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中国改革开放向西方学习市场经济体制,成为了全球第二大经济体,显然也已经度过了“僵化学习”的阶段,必须要进入“优化”阶段了。但要说“固化”,不论是华为还是中国,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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