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马迁在《史记》里讲了两个故事,都很有代表性,今天继续扒开聊一聊。
第一个故事来自《晋世家》,说的是晋灵公骄横淫逸,经常在天台上用弹弓射路人,路人躲避不及,晋灵公就笑得合不拢腿,和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
权臣赵盾劝晋灵公做个人吧,晋灵公不听,反而请赵盾喝酒,准备让刀斧手在酒席上做掉他。幸亏赵盾遇到贵人,帮忙拦住刀斧手,跑路了。
赵盾拼命向国境线飞奔,想到国外寻求政治庇护,结果跑到半路,突然传来消息:“别跑了,晋灵公死了。”
赵盾不敢相信:“咋死的?”
信使告诉他:“你弟弟赵穿杀的。”
赵盾松了一口气,这下不用死了,回去继续做执政权臣吧。但是等他回去才发现,晋国史官董狐已经写下五个大字:“赵盾弑其君”,并且在朝堂上公布出来。
董狐的做法,相当于让赵盾社会性死亡,对于执政权臣来说,这比杀了他都难受。
赵盾不甘心受舆论制裁,便在朝堂上说:“晋灵公是赵穿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董狐怒了:“你是晋国正卿,只要没出国境线,永远是晋国的臣子,现在回来继续执政却不杀赵穿,岂不是和凶手穿一条裤子?”
赵盾无语,这口黑锅算是背上了。
第二个故事来自《齐太公世家》,说的是齐庄公和权臣崔杼的老婆通奸,还顺手拿了崔杼的帽子送给别人,这可缺大德了,相当于明明白白告诉别人:
“寡人能进崔杼的卧室,那是谁让我进去的,你们猜?”
崔杼不能忍,请病假不上班。
齐庄公也心大,假意上门慰问下属,实际上想和崔杼的老婆逍遥快活,简直是蹬鼻子上脸了,结果被崔杼的门客围在院里,杀了。
对于这种人只能说一个字:该。
崔杼杀了齐庄公,终于和赵盾一样,体会到什么是社会性死亡。因为齐国史官也写了五个字:“崔杼弑庄公”,并且告诉崔杼,我就要这么写,你改不了。
崔杼对史官的宣判非常不满意,一刀砍死史官,找史官的弟弟重新写,结果写出来的还是“崔杼弑庄公”,崔杼再杀,找史官的三弟来写。
史老三正襟危坐,面对崔杼的大刀,在竹简上写了五个字:崔杼弑庄公。
这下崔杼也无奈,你们是真不怕死啊。
算啦,我认了。
1700年后,文天祥也把两个故事写进《正气歌》,并且凝练成两句话: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可以说,古代文人对董狐、齐太史的做法非常认同,认为每个有骨气的文人,都应该不畏权贵秉笔直书,用文字引导舆论,对权贵进行审判。
那就有个问题:
文人和史官为什么不怕死,权贵为什么对舆论宣判无可奈何?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文人和权贵的背后,是两条不同的权力体系,文人的背后是道统,权贵的背后是政统。
道统是国家的最高价值观,政统是国家的最高世俗权力。
正因为掌握了国家最高价值观的解释权,文人史官才敢理直气壮的说,权贵是粪土。
而权贵要是敢越界篡改历史,绝对要被其他文人口诛笔伐,即便骂不死你,也能把你气出高血压。
当然,董狐和齐太史的年代,并不知道什么是道统,他们只知道自己做为史官,拥有“礼制”等价值观的解释权,可以褒贬权臣,写什么就是什么。
直到晚唐的时候,韩愈在《原道》里提出“道统”的概念,并且给中国道统写下家谱,也就是尧舜禹汤到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最后传到孔孟之手,核心就是仁义道德。
韩愈其实是把中国数千年秘而不宣的东西,全部提炼到儒家的框架里,然后把中国的仁人志士都囊括进来,彻底意识形态化。
于是董狐、齐太史、司马迁,自然是中国道统的一部分。
到了宋朝,朱熹在韩愈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把中国道统的源头上溯到伏羲和炎黄,并且让程朱理学接了孟子的班,成为中国道统的正宗。
从此以后,一条文化传承脉络就固定下来了。
中国文人只要承认“仁义道德”,就是认可了中国道统,而道统也赋予他们价值观的解释权,可以怼天怼地怼皇帝,却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这种权力够不够大?
二、
中国的道统和政统,也就是价值观的解释权和国家政权,原本是合二为一的。
上古的三皇五帝、尧舜禹汤到周公,既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也是世俗社会的道德圣人,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可谓是言出法随,基本没人能对他们说三道四。
到了春秋战国的时候,礼乐崩坏,国家的统治者只顾打仗占地盘,再也不能承载圣人的光环。
于是道统从国家政权中分离出来,流落到民间文人的手里,具体来说就是孔孟,以及继承孔孟的儒家文人。
是的,儒家文人才是道统的继承人,才有国家最高价值观的解释权,农民、工人、商人和皇帝都没资格参与这件事。
哪怕你富可敌国,哪怕你权倾天下,也只能在国家政权里谋生,也就是属于政统的权力体系,道统和话语权是万万不能染指的。
这也是为什么中国文人不在乎穷富,甚至标榜什么君子固穷。
因为有一套根深蒂固的权力体系,做为他们的精神家园,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文人就是没有加冕的土皇帝,最可怕的是,国家政权默认了文人的独特地位。
即便文人们不停往家里捞钱,却能理直气壮的说,我对钱没有兴趣,我从来没碰过钱。哪怕是穷的叮当响的酸秀才,照样可以鄙视坐拥万亩良田的土豪。
是啊,我骂你就是代表圣人审判你,写一篇文章就让你遗臭万年,你能奈何?
有资本就能挺直腰杆。
不害怕就能理直气壮。
所谓的文人风骨,其实都是这么来的。
由于道统在手,古代文人有一种天然的道德优势,他们可以隐居乡野,不参与国家建设,但能议论国家大事,甚至为民请命,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山中宰相。
他们也可以入仕做官,要求国家和人民,按照儒家的价值观来做事,一旦越过红线,文人们就能批评监督。
这就有了两个结果:
其一是儒家文人高高在上,终极理想是做帝王师,用天然的价值观解释权,指挥帝王处理国家政务,间接让国家按照他们的意支运转。
其二是道统有权监督政统,也就是儒家文人可以监督批评政府。在这种语境里,骂政府和权贵就是政治正确。
比如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然后写了32首乐府诗,把大唐全方位无死角的喷了一遍。
那首“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碳贱愿天寒”的《卖炭翁》,就是白居易做喷子时的代表作。
白居易当然是为人民说话,但反过来看,不正是用道统批评政府吗?
谁敢说白居易做的不对?
可如果政府做了好事,绝大部分文人不会歌功颂德,而且要挑毛病说做的不够好,哪里还需要改正等等。
要是哪个文人给政府唱赞歌,虽然其他人嘴上不说什么,估计心里就要鄙视了:
原来是六扇门里的朝廷鹰犬啊。
现在也一样,民间文人给政府点赞,必然有人骂他是叼飞盘,可要是把slogan改成“只为苍生说人话”,气场马上两米八。
这些都是老传统了。
归根结底,政统掌握国家的世俗权力,负责国家的日常工作,道统掌握国家的隐性权力,属于精神上的制衡,让权贵们有所顾忌。
两条权力线对立却统一。
三、
自从春秋战国以后,道统和政统从来没有真正融洽过,不是在撕逼,就是去撕逼的路上。
因为儒家文人想做帝王师,用价值观的解释权领导国家进程,而皇帝和国家政权却想压服文人,让他们做皇权的驯服工具。
举个最典型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