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8日,鸟巢的观众席上,小布什正焦急地寻找一个男人。作为一个不到半年就要卸任的总统,他本没必要这么焦急的。开幕式上演着精彩绝伦的节目,而格鲁吉亚的战事也同样“精彩”。小布什意识到,如果再不和那个男人谈谈,那么一切都要太晚了。
终于,小布什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原来他俩竟然坐在同一排,中间只隔了第一夫人劳拉和柬埔寨国王西哈莫尼。小布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西哈莫尼很识趣地让开了位置,两位五常领导人就这样开始了一场非正式会谈。
小布什决定先兵后礼,他言辞和善地威胁道,俄罗斯如果不撤出格鲁吉亚,就必将遭到孤立。回应他的是一句冰冷的反驳:“萨卡什维利(格鲁吉亚总统)是一名挑衅莫斯科的战争犯。”
显然,这出乎了小布什的反应,一句没带好气的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我一直警告你,萨卡什维利是个热血分子”。
“我的血也是热的,”普京回敬道。
小布什被普京的回答激怒了,他丢下了最后一丝礼节,气急败坏地开始了人身攻击:“不,弗拉基米尔,你是个冷血动物。”
这段对话基本终结了普京和小布什的友谊。此后,他俩再没进行过任何会面,俄美关系也逐渐堕入了无法挽回的冰窟。
然而,就在对话发生的几年前,普京还是个大搞俄美亲善的温和派。
①
在他的前两个任期内(2000-2008),普京的执政基础大概可以分为两大派系:
一派是由专家学者和技术官僚组成的“圣彼得堡帮”。这群人是自由化和西化的铁粉,自叶利钦时代起便活跃于俄国政坛。他们主张融入西方指导下的国际社会,梅德韦杰夫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另一派是以军警宪特等强力部门为主的“西罗维基”集团。他们是普京一手扶持起来的人马。这些安全精英们普遍信奉俄国优先,Russia first,对西方的态度可谓是又高又硬。
可能在很多人看来,西罗维基集团比较贴近于普京的大帝形象。但实际上,即使有了强力部门的支持,当年的普京也不可能像斯大林一样,将自由派清洗出执政队伍:
从感情上讲,这些人有不少都是他在圣彼得堡大学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从利益上看,这些人有知识,懂技术,运转国家机器少不了他们;从外交上看,这些人和西方来往密切,事情闹大了可能不太好收场,毕竟我们俄国人还是要同美国人做生意的嘛。
因此,考虑到自由派势力的强大,普京从一开始走的就是温和派路线。在外交上,他始终表现出愿意与西方合作的态度,希望西方精英们能大发慈悲,允许俄罗斯融入团结友爱的国际社会。
2001年6月16日,普京首次会晤了美国总统小布什。会见当天,普京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十字架,给布什小朋友讲了一个离大谱的神话故事:
这个十字架是普京老妈留下的遗物,曾拿去耶路撒冷开过光。有一次,普京家中不幸失火,烧得比巴黎圣母院还干净,偏偏这个十字架在火灾中幸存,被心向基督的弗拉基米尔保留到了今天。
作为一个虔诚的新教徒,小布什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会后,小布什说出了一句举世名言:“我看着那个人的眼睛,我能够感受到他的灵魂,他是个直率且值得信赖的人”。
据说,这话肉麻到把普京都整不会了。为加速实现俄美亲善,普京很快又送了小布什一份大礼。
“普布会”近三个月后,911事件爆发。接到消息后,普京赶在全球所有领导人之前给布什打了电话,连美国的亲儿子日本都跑得没他快。
9月24日,普京又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为支持美国在阿富汗的反恐行动,他决定允许美国人的势力进入与阿富汗接壤的中亚。
根据普京的安排,俄方不仅要与美军共享有关阿富汗的情报,为美军的作战行动提供搜救支持,还要允许美军使用中亚国家的领空和军事基地,真正做到了想美国人之所想,急美国人之所急。
严格来说,普京的决定都算得上是叛国了:自沙皇时代起,中亚就是俄国人的后院。让美国人进中亚,就好比石敬瑭让契丹人进幽云十六州,连叶利钦都干不出来这种事。
消息一出,强硬派们差点炸了:时任国防部长谢尔盖·伊万诺夫与几名高官联名上奏,公开反对与美国在中亚进行军事合作。之后,在与国务卿赖斯联系时,伊万诺夫毫不给面子地声称:“我看不到任何让美军进入中亚的可能”。
伊万诺夫并不是反对派,他是普京的铁杆心腹,典型的“西罗维基”成员,两人早在供职于克格勃时便已熟识。连这么一位老同志都反对普京的决定,可想而知他对美国人让到了什么地步。
最终,普京用个人权威压制了反对的声音。在俄罗斯的倾力协作下,美军顺利挺进了中亚,两座美军基地在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拔地而起。数百年来,美国人第一次将手伸进了俄国的后花园。
当然,普京也不是无脑惠美,他希望靠中亚的让步换取美国在加入WTO和反恐方面的支持。WTO的好处自不必提,在反恐方面,中亚地区长期存在着极端主义势力,他们和车臣及塔利班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时刻威胁着俄国的国防安全。
普京希望的是,美军在消灭塔利班的同时,能把这帮恐怖分子顺手灭了。这样算下来,俄国虽然在中亚损失了一点,但在经济和安全上却大有收获,不能算是赢麻,至少也称得上是个小赢。
只不过,普京把美国人想的实在是太好了。白嫖了俄罗斯的利益后,美国人一不让俄国入世,二不打击恐怖分子,反而在欧洲给了俄国人一个又一个的惊喜:
2001年12月底,距美军中亚基地落成不到半个月,布什就官宣退出了《反导条约》。这意味着,美国可以把反导系统部署到任何愿意接受的海外国家。只要能安到波兰,俄罗斯的整个欧洲部分都将成为美国巡航导弹的目标。
2004年3月,北约进行了新一轮纳新,一口气将包括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立陶宛在内的七个国家纳入了北约大家庭。自此,俄罗斯正式和北约国家接壤,北约的战术航空兵可以直接威胁到圣彼得堡、摩尔曼斯克、库尔斯克、沃罗涅日等重要城市。
2004年到2005年,西方接连在格鲁吉亚和乌克兰促成了“玫瑰革命”和“橙色革命”,将萨卡什维利和尤先科送上了前台。在位期间,这两位反俄魔怔人处处和俄罗斯做对,把普京足足恶心了九年。
小布什这一系列操作把普京整懵了,他搞不明白,到底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不尊重我,难道十字架的故事给你白讲了吗?
懵逼过后,普京犹如被女神拒绝的舔狗,心中慢慢积攒了那么一点小情绪。
2003年3月,普京和他的女神在斯洛伐克首都见了一面。布什先下手为强,指责俄罗斯出现民主倒退,舔了这么久仍然一无所有的普京终于怒了:“我们尽量配合你们,支持你们的反恐战争,可是我们得到的回报是什么?你们不让俄加入世贸组织,还企图把我们所有的邻国都拉进北约……”
三个月后,应普京的邀请,布什赴莫斯科出席二战胜利60周年纪念。普京对此相当高兴,觉得女神终于回我了,他心里有我。
结果,布什女神在访俄途中先去了全民反俄的拉脱维亚,离开后又去了反俄魔怔人主政的格鲁吉亚,摆明着是恶心普京:美国只是嘴甜,美国心里没你。
再之后,就是北京奥运会上那一番唇枪舌剑。
自此,普京的第一轮温和攻势宣告失败,俄罗斯融入国际社会的尝试遭受了重大挫折。
②
和北京奥运会一同到来的,还有那场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
2008年金融危机终结了俄罗斯经济的高速增长,它使俄罗斯股票市值蒸发了7000多亿美元,经济增速由8.5%降至5.2%。从那时起,俄罗斯经济就日渐衰落,逐渐沦为了以广东省计算的水平。
除了经济上的冲击外,金融危机对政治的影响同样猛烈:它击碎了相当一部分俄罗斯人对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的信仰。更多的俄罗斯人从西方模式的神话中走了出来,他们回想起了美国的欺骗和背叛,记起了苏联解体20年来所遭受的民族耻辱。
另外,金融危机同样挑战了普京执政的合法性。由于经济不景气,之前被高速增长所掩盖的社会问题变得越来越明显,俄罗斯人也逐渐难以忍受腐败、低效、贫富差距等普京治下的负面因素。
2011年年底,俄罗斯举行国家杜马选举。在2007年的选举中,普京所在的统一俄罗斯党拿下了2/3的席位,而这一次,它只获得了勉强过半的席位,堪称普京执政以来的最大挫折。悲惨的是,就连这刚过半的席位,都被人认为是舞弊来的。
选举结束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爆发了大规模抗议。数千名示威者走上街头,他们抗议选举舞弊,喊的口号也相当哈人:“俄罗斯不需要普京”。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永不缺席的公知精英外,大量俄罗斯民族主义者也参加了抗议活动。
和西方媒体的描述相反的是,2011年的主力抗议者不仅不是什么民主人士,反而更倾向于用权力解决俄罗斯的问题。换句话说,他们反普京不是因为普京太强硬,而是觉得普京太温和,甚至太软弱,和这样的温和派一起,怎能搞好国家呢?
牛津大学俄罗斯和欧亚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表明,在控制了其他变量后,强烈认同民族主义言论的人支持抗议的可能性,比不同意的人高 18%。而愿意为解决国家问题牺牲民主的人支持抗议的可能性,比不愿意的人高25%。
到了这一步,普京终于认识到,继续采用以往的温和路线是换不来支持的。之后的几个月里,亲克里姆林宫的团体多次举办了爱国主题的集会。
作为传统的西化派,梅德韦杰夫政府也摒弃了“全面现代化”的口号,它转向了保守的方向,更加倡导维护秩序和保卫国家的重要性。渐渐地,相当一部分民族主义者被吸纳了进来,成为了普京的基本盘。
同时,民族主义知识分子们逐渐走上了俄罗斯的政治舞台。自苏联解体以来,他们和他们所代表的团体一直处于边缘化的地位。而现在,他们却日渐为克里姆林宫所倚重,成了俄罗斯当局汲取力量的来源,支持俄、乌、白三国合并的亚历山大·杜金便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最终,普京的策略成功了。2012年3月5日,普京以63.75%的得票率再次当选总统。选举后的答谢大会上,普京冒着寒风对支持者发布演讲,他的眼眶落出了两行热泪。
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温和了。
正当普京逐渐偏离温和派路线时,美国人贴心地送上了一记助攻。
2009年3月8日,国务卿希拉里与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在日内瓦举行了会谈。希拉里是代表新任总统奥巴马来的,为表达与俄修好的诚意,希拉里特意带来了一个具有象征性的红色按钮。
希拉里表示,这个按钮它不是核按钮,而是美俄关系的重置按钮,它上面用俄语和英语写着“重置”一词,象征着奥巴马急于和俄罗斯重建关系的愿望。
结果,拉夫罗夫很不给面子地当场指出,你把俄语词拼错了,“重置”被你拼成了“超负荷”,难道这就是你对俄美关系的期待吗?
无论怎么说,善意是收到了。
在后来的会面中,奥巴马怀着无比的诚意向梅德韦杰夫和普京表示:我和小布什不一样,我反对伊拉克战争,反对颜色革命和政权更迭,没有人比我更懂地区和平与稳定。跟我打交道,你们尽管放心。
看着奥巴马清澈而纯真的眼神,普京一度信了他的鬼话,美俄关系又短暂地回暖了一阵。2010年,分别有60%的俄罗斯人和50%的美国人将对方视为友好国家,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阿拉伯之春的爆发。
对俄罗斯赖以生存的军事工业来说,阿拉伯之春可谓是一记重拳:革命爆发前,受波及的几个中东国家都是俄制武器的大客户。这些大客户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被颜色革命了。他们和俄罗斯签好的合同统统作废,直接导致了10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
除了钱以外,克里姆林宫更担心的是,北非的抗议活动可能会蔓延到高加索及俄罗斯的其他地区。这些地区长期以来就与中东有不清不楚的联系,搞不好会把阿拉伯之春变成俄罗斯之春。
面对美国人不讲武德的偷袭,时任总统梅德韦杰夫的态度是:摆烂。当联合国就是否出兵利比亚举行投票时,梅德韦杰夫下旨投了弃权票。俄罗斯驻利比亚大使警告他说,投弃权票会导致卡扎菲从物理上消失,到时咱们的军火谁来买呀。
对此,梅德韦杰夫的做法是:面刺寡人之过者,开除公职回家种地。
联合国决议通过后,愤怒的普京将其比作十字军东征。结果,他遭到了梅德韦杰夫的公开反驳:“我不认为联合国的决议有什么不对……如果我们不通过这样的决议,一切可能以比今天还要糟糕得多的方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