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史密斯从来没想过中国军队居然准备围歼他们,因为围歼陆战一师,按史密斯估计,中国人至少要准备 10 万军队才敢这么说。万万没想到,中国人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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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 年 11 月 26 日。
奥利弗·史密斯身处朝鲜零下 30 摄氏度的冰天雪地中,心情却有些烦躁。
作为美军王牌陆战一师的师长,史密斯始终无法平息内心的烦躁。这种烦躁,随着美军在朝鲜战场上的势如破竹,一路向北,反而显得越来越强烈。
1950 年 9 月 15 日,就在北朝鲜人民军眼看就要将南朝鲜和驻韩美军逼入大海的时候,「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的惊天冒险一举成功——美军从仁川成功登陆,将高歌猛进的北朝鲜人民军拦腰一切两段,已经拼到最后一口力气的人民军遭受重创,溃不成军。
9 月末,「联合国军」顺利收复了之前被南朝鲜轻易丢掉的首都汉城;10 月初,「联合国军」越过了三八线,攻入北朝鲜境内;10 月 20 日,「联合国军」攻陷北朝鲜的首都平壤,人民军主力基本上全军覆没。
麦克阿瑟向美军士兵们发出了一个鼓舞人心的指示:
「赶到鸭绿江,全都可以回家。我保证说话算数,你们能够同家人共进圣诞节晚餐!」
但是,一个令美国人担心的消息,被证明渐渐成为了事实:中国人派军队入朝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11 月 24 日,史密斯的陆战一师进占柳潭里。柳潭里,位于长津湖畔,基本处于美军整个战线的最北端,已经接近中朝边境的鸭绿江了。
史密斯心中那种莫名的烦躁,随后就找到了原因。
驻守柳潭里的陆战一师 7 团,抓到了三名中国士兵。从中国士兵的口中得知,他们属于第 20 军——一个完全不在美军掌握中的新部队番号。
但随后中国俘虏带来的口供更让人心惊:
至少有两个中国军级建制以上的部队,要开始进攻美军陆战一师,同时,还有中国军队将攻击下碣隅里——那是陆战一师在南边的退路。
中国军队居然准备围歼陆战一师?!
陆战一师,成立于 1941 年,是一支海陆两栖部队,一路经历了太平洋战场瓜岛、冲绳岛等炼狱般的血战,齐装满员 2.5 万人,是美国陆军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之一,堪称王牌中的王牌。
围歼陆战一师?按史密斯估计,中国人至少要准备 10 万军队才敢这么说。
但这 10 万军队的调动,需要多少辎重部队?在朝鲜白雪茫茫的大地上,美军的侦察机根本就没发现中国大军团的运动痕迹,难道到时候他们都从地底钻出来?
在捕获了中国军队的俘虏之后,史密斯觉得自己烦躁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会估计错误,应该是中国人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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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史密斯确实是估计错了。
当他拿着望远镜观察冰天雪地的平原时,他没有发现,真的有数万中国的士兵,正潜伏在北风呼啸的雪原之中。
第一批进入朝鲜境内的,是志愿军第四十二军。在黄草岭一带,四十二军与韩国的陆战三师交上了火。但自始至终,麦克阿瑟始终不相信中国人会——或者他们敢——派大部队入朝。
麦克阿瑟最初认为,中国最多会派出不超过两个师的志愿军,后来上升到 6 个师——这已经达到麦克阿瑟想象力的极限了。
但史密斯不知道的是,他的陆战一师此刻面对的,是中国华东野战军中最精锐的九兵团,兵团司令宋时轮,下辖二十、二十六、二十七三个加强军(与一般的「三三制」相比,加强军有 4 个师,每个师下辖 4 个团,每个团甚至下辖 4 个营)共 12 个师,总共 15 万人。
按照原先的计划,九兵团一直在福建一带厉兵秣马,随时准备收复台湾。但朝鲜战争的突然爆发,打乱了中国的全盘计划,在苏联不愿出兵的前提下,中国经过激烈的内部争辩,决定暂缓攻台,派志愿军入朝。
由于美军在仁川登陆后进展过于顺利,战线一路拉长,再加上先入朝的四十二军有意且战且退诱敌,围歼美军的时机已经初步出现。
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正在福建备战的九兵团,在 11 月 10 日被紧急通知入朝。
兵贵神速。宋时轮的九兵团在第一时间入朝,但也造成了一个大问题:虽然「满员」,但不「齐装」。
由于时间紧迫,久居江南的九兵团战士原定在沈阳换冬装的计划也被压缩,十几万志愿军穿着南方的单薄棉衣,就准备入朝了。
当时经过边境线时,时任东北军区副司令员的贺晋年看到九兵团战士身上的棉衣(并不是纯粹夏装,只是不是北方的御寒的大棉衣,当时南方的棉衣棉花含量非常少),大惊失色:「你们这样入朝,别说打仗了,冻都能把你们冻死!」
当时,贺晋年立刻把库存的数万件日军棉大衣和棉鞋拿出来分给九兵团战士,由于时间紧迫,很多东北边防部队的干部和战士直接就在车站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棉裤,给九兵团的官兵换上。
但由于时间实在太紧,除了最后一批入朝的二十六军换上了一些冬装,大部分的九兵团士兵,有的分到一件棉衣,有的分到一条棉裤,但更多的就是穿着单薄的衣裤,戴着根本就不能抵御风寒的大盖帽,脚踏单薄的胶底鞋,进入了北风呼啸的朝鲜。
入朝的第一周,九兵团就遭遇了朝鲜 50 年不遇的寒流——那些刚刚从 15 摄氏度的南方过来的战士,立刻感受到了零下 20 摄氏度的冷酷。
与美军每名士兵都有一件大衣和一个鸭绒睡袋不同,九兵团每个班十几个战士,只能分到两三床棉被。一入夜,战士们就把棉被铺在雪地上,然后十几个战士躺在上面,抱团取暖。
入朝第一周,二十军一个师就有 700 多名士兵因为严重冻伤而失去战斗力——志愿军还不知道,严寒的天气接下来会成为他们最大的噩梦。
即便是这样,十多万人的九兵团夜行晓宿,居然就在美军侦察机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指定位置。美国的著名军事评论家约瑟夫·戈登后来感慨:「无论用什么标准来衡量,中国军队的强行军能力都是非凡出众的。」
但其实美国人也是后来才知道,长津湖战役其实应该是 11 月 25 日就发动的——因为天寒地冻,减员过多,宋时轮的九兵团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两天才全部进入长津湖畔的攻击位置。
长津湖,是朝鲜北部最大的湖泊,发源于草鞋岭,位于柳潭里和下碣隅里之间,最后一路向北,注入鸭绿江。
11 月 27 日,它将因一场炼狱般的血战被载入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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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 年 11 月 27 日,夜,22 点。
气温降到了零下 30 摄氏度以下。
几乎每一位后来从柳潭里撤退的美军官兵,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夜的恐怖经历:
一种非常刺耳的军号声忽然响了起来,山谷里面忽然枪声大作,伴随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沙沙」声——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是中国军队单薄的胶鞋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很多美国官兵在那一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平原,白天还是白雪茫茫的一片,那些中国士兵听到冲锋号后,忽然穿着单薄的衣裤,从雪地里一跃而起,怒吼着向自己冲来——他们到底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
但美军不知道的是,当冲锋号吹响的时候,很多志愿军战士在埋伏处一动不动,再也没有站起来——他们直接都被冻死了。
到了 28 日早晨,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发现了一个让他惊骇的局面:一个晚上,从地底里冒出来的 10 多万中国军队,把美军陆战一师和陆战七师,在柳谭里、新兴里、古土里和下碣隅里等地,从北向南,分割包围成了 5 块!
但在中国志愿军方面,却也没有什么可乐观的——真正交上手,中国军队才发现,美军哪里是「纸老虎」那么简单。
以柳潭里的战场为例。3 个志愿军师试图围歼美军陆战一师两个团——这种「包饺子」的打法在解放战争中,解放军是驾轻就熟的。
但打了一晚,根本打不下来。
首先,美军陆战一师不愧是王牌部队,从最初的慌乱中恢复过来后,立刻利用坦克组织起 3 个环形阵地,利用具有绝对优势的火力,用榴弹炮和轻重机枪组成的交叉火网,射杀前仆后继冲锋的志愿军战士。
其次,与美军相比,志愿军的火力就实在差太多了:
美军的一个陆军师,师属炮兵有 432 门榴弹炮和加农炮,还可以得到非师属炮兵同类口径和更大口径火炮的支援;中国人民志愿军一个师的师属炮兵仅有一个山炮营,12 门山炮。
美军一个步兵师拥有电台 1600 部,无线电通信可以一直到达排和班;中国军队入朝时从各部队多方抽调器材,才使每个军的电台达到数十部,勉强装备到营,营以下通信联络仍然主要靠徒步通信、军号、哨子及少量的信号弹等。
美军运输全部实现机械化,一个军拥有汽车约 7000 辆;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之初,三十八军拥有汽车 100 辆,二十七军只有 45 辆。
单兵火力方面,志愿军每个排只能分到一挺轻机枪,每个班只能分到一把冲锋枪,其他士兵大多拿的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中正式」步枪和缴获的日本「三八大盖」,甚至还有士兵在用晚清名臣张之洞当年兴办的汉阳兵工厂设计制造的「汉阳造」。
至于重武器方面,志愿军配备最普遍的就是轻型迫击炮——但在朝鲜接近零下 40 摄氏度的严寒中,很多炮弹打出去都成了哑弹。炮兵们看着哑弹就不停地哭,因为他们看到,没有火力掩护,拼命向前冲的步兵战友们只能成为美军的活靶子。
再次,志愿军从来没有和美军交过手,也从来没有遭遇过如此强大的火力。很多原先在解放战争中屡试不爽的攻击队形,在美军的严密火力网面前根本没有任何用处,甚至出现过一整个营呈战斗队形全部阵亡在美军阵地前的情况——短时间内他们就被快速射杀了。
长津湖的黑夜属于志愿军,白天属于美军。
因为美军拥有绝对的制空权,一到白天,就会出动大量飞机对志愿军阵地进行狂轰滥炸。围攻柳潭里一夜,志愿军虽然成功形成了包围态势,却因伤亡惨重,无力进攻了。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史密斯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他咒骂着第十军指挥官阿尔蒙德坚持要求陆战一师「向前进攻」的命令,开始准备撤退。
11 月 30 日,在坚守了两天之后,史密斯终于正式下达了撤退命令——他知道,再不走,就真的要被全歼了。
在撤退时,史密斯接受了美国媒体的采访,留下了那句著名的话:
「见鬼!我们不是在撤退!我们是在换个方向进攻!」
4
面对南撤的美军,志愿军开始了艰苦的阻击战。
从柳潭里经下碣隅里的崎岖公路,成了中美两军绞杀的修罗场。
白天,凭借飞机和坦克的掩护,美军猛打猛冲,拼命向南突围,晚上,志愿军趁着夜色反突击,把白天丢失的高地和阵地再抢回来,然后在天亮后,用血肉之躯阻挡美军的进攻。
战斗最激烈的一天,美军一整天只撤退了 500 米。
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美军的士气也极为低落。战斗间歇,一位美军记者问一个正在用刺刀从冻硬的罐头里挖蚕豆吃的陆战队士兵:「如果上帝能够满足你的一个要求,你最需要什么?」
那个士兵头也没抬地回答:「给我明天吧」。
但是,志愿军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
一位叫海洛德·摩尔豪森的美军下士,曾这样回忆撤退途中对志愿军一座阻击山头的进攻:「出乎意料,攻山的战斗并不激烈。山上的志愿军没组织什么有力的抵抗。他们的火力分散,而且多是近距离射击,对我们的攻击部队没有多大阻击力和杀伤力。他们的弹着点和手榴弹只落在几个地方。只要你绕着走,就可以完全避开志愿军的火力。他们也没有重武器和火力点,我们团仅以很小的伤亡,就攻到山顶,占领了志愿军的阵地。
「一到山顶,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小小的山头上到处是死亡的中国士兵,大约有一二百具志愿军的尸体。每走一步都会踩到尸体。我从来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我的上帝,真是恐怖极了!我们攻击时并没有这么激烈的战斗,不会造成中国军队这么大的伤亡。他们好像大多是在空袭和炮击时被炸死的,尸首不全,肢体四散。
「但是班长根据他们铁青的肤色和无血的肢体推断说,很多志愿军士兵在我们的空袭和炮击前已经被冻死了。有些尸体三三两两地抱在一起,可见他们是想借同志的体温维持生命。他们都是身着薄衣、薄裤、单鞋,没有棉大衣。难道中国志愿军不知道朝鲜的严寒气候?他们有军火供应,却没有过冬准备?要不是冻死、冻伤这么多的志愿军,那一二百具尸体就可能不是中国人的,而是我们美军陆战队的。」
战场上是严寒,战场下,还有严寒之后的严重减员。
由于九兵团的兵大多来自江浙沪地区,没有什么防寒防冻的经验,冻僵的手脚直接放在火边烤着取暖,造成大量的冻伤和截肢。
原志愿军第二十军五十九师一七六团一营机炮连指导员陈兰风回忆:「当时一连连部和我们连部住一个房子,一连一个通信员,上衣、裤子都冻硬了,那时不懂冻坏了不能烤,反而让他上炕里边,因为坐里边暖和。烤了一阵,他要脱鞋——在上海发的翻毛皮鞋脱不下来,他一使劲,连袜子带腿腕子上的肉皮一起给脱下来了——后来他被锯掉了一条腿。」
原志愿军第二十军五十九师保卫科副科长龚欲民回忆,由于被截肢的志愿军战士实在太多,他曾被派去医疗队「把关」,当时他看到的情景是:
「那里的负责医生听后什么也没说,领我到棚子里看伤员。
「先看了一个:脚穿着翻毛皮鞋,腿是黑的,他把伤员的鞋伸手拿下来——连脚也一起拿了下来,脚就在鞋里。
「又看另一个伤员:鞋子倒是脱掉了,可是他上去握住伤员的脚趾轻轻一掰,那几个脚趾头像是掰红薯一样就给掰了下来。我当时就忍不住流泪了,而那个伤员却感觉不到疼,睁着大眼呆呆地看着我们。
「负责医生没更多解释,只问了一句话:『你看,要脚还是要命?』」
不仅仅是严寒,还有饥饿。
志愿军入朝时,每人背了一个干粮袋,里面放了六七斤高粱米。等赶到长津湖时,干粮早已吃完,除了吃雪之外,唯一的就是可以啃两个土豆。
但由于不能生火(会被美军飞机当成靶子),志愿军只能生吃土豆。在零下 30 摄氏度的严寒里,土豆都已经冻得像石头一样了。战士们只能把土豆夹在腋下捂暖,软一层,啃一层,放到嘴里去抿暖,然后下咽。
长津湖战役打到 12 月初,对志愿军来说,好消息和坏消息都有。
好消息是,在长津湖的东线,经过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九兵团二十七军八十师终于全歼了有「北极熊团」之称的美七师三十一团——这是在朝鲜战争中,志愿军唯一成建制歼灭的美军部队。
坏消息是,九兵团在整个攻击和阻击战斗中损失巨大,虽然已经竭尽全力,但还是眼睁睁看着美陆战一师退回了下碣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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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碣隅里,是美陆战一师的师指挥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