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土耳其的通胀达到了惊人的78.6%,排行当前全球第一。
排名第二的斯里兰卡,通胀仅达到了39%,老百姓就已经冲进了总统府开趴体,通胀达到9%上下的美国,紧张得每个月,都要跟全世界解释一遍帝国声誉的清白,其他饱受通胀折磨的国家,像英国、意大利等,通胀七八个点,领导人已经吃不住压力,开始陆陆续续辞职下台。
而土耳其,这个跟第二名拉开两倍差距的唯一通胀顶流,到现在也没有看到民众上街游行,埃尔多安也一路淡定自若,忙着跟俄罗斯、伊朗各国话事人谈笑风生,甚至有闲心在加入北约问题上刁难芬兰瑞典,拿出雁过拔毛的传统手段,非得从芬兰瑞典身上榨出些利益,才在最后关头点头放行。
仿佛他内部岁月静好,国际上左右逢源,那个通胀近80%的数据,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世界人民在一旁看得一脸懵逼,搞不清楚土耳其是怎么镇住了时局,让狂暴发生的通胀,没有在当地掀起大风大浪。
事出反常必有妖。
土耳其在世界舞台上种种怪诞行为,来源于他们今天特殊的政治经济地位,看起来妖里妖气的古怪举动,一切离不开产生特殊事物的土壤。
必须先简要了解当代土耳其形成的背景,和埃尔多安上任后,土耳其经济运行轨迹,通胀的事才能谈得下去。
就像谈恋爱要先牵手看电影,总会先预热一段时间,氛围不到,后面的事你搞不明白。
我们都知道土耳其的前身是奥斯曼帝国,这个帝国原是罗姆苏丹国下的一个西突厥部落,蒙国人从东边冲过来把罗姆苏丹国干翻后就跑了,管杀不管埋,西突厥人就趁机收了原来老大的产业,一路东征西讨,建立起了奥斯曼帝国,1453年连拜占庭帝国都灭了,改君士坦丁堡为伊斯坦布尔,在欧亚交界处,升起了自己的字头。
这个西突厥究竟是不是大唐打过去的那群人,还不能百分百肯定,这笔账有点糊涂,年代久远导致证据不充足,但说他们是信了伊斯兰教的西突厥的一部分,定义应该没错。
奥斯曼帝国起家时,前十任领导人都十分能打,号称“十世雄主”,打下一个地跨亚非拉,面积55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帝国,称雄欧亚大陆的中心处,像一个欧亚收费站,将中国与欧洲的贸易油水吃尽,压制欧洲一直处于穷苦状态,欧洲人冒着生命危险搞大航海,起因就是想绕过奥斯曼这个流氓收费站,直接跟中国做生意,尽量不要被他揩油。
中国在世界历史上,一直屌得一塌糊涂,衰败不过是近三百年的事情,所以我们用的是“民族复兴”这个词,而不是“民族崛起”,早就崛过七八十回了好嘛,我们只是要回到原先的正常位置,跟那些像流星一样划过历史,做一回顶流就新鲜得不行的国家不同,这地我们常待,对我们来说,算不上多稀罕。
欧洲人的大航海开启了殖民地,殖地民催生了国际贸易,国际贸易诞生了伦敦这种现代大城,为了解决伦敦人口爆炸的用煤问题,也为了加速处理殖民地天量的原材料,最终诞生了蒸汽机,引发了工业革命。
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为了绕开奥斯曼帝国,跟中国做点小买卖。
奥斯曼帝国历经624年,与中国元明清三朝齐肩并行,有他独特的生存手段,在军事上,奥斯曼就明显强大清一大截,能在东西两头同时跟英法俄开战,打得有来有回,不像大清面对殖民者全线崩溃,战绩连非洲人都不如,一路丢人现眼。
但在行政上,奥斯曼帝国却不如大清。
由于国土极广大而人口较少,全国不过区区1500万人,奥斯曼帝国被迫跟地方上做出种种妥协,出现各种地方自治,甚至为了避免帝国分裂,奥斯曼有一套君民默认的残忍继承制,叫Fratricide习惯法,即登基后的王子必须杀光自己的兄弟,动不动将十几个兄弟挂成一排绞死,后期觉得太血腥,1603年开始,改成将自己兄弟终身软禁,把好些王子直接关成了抑郁症和精神病,还有人带病熬到了皇位,直接拉垮了王朝气数。
所以土耳其今天神经兮兮的古怪气质,是打祖上形成的,他们不是突然神经病的,而是一直神经病。
在奥斯曼衰落阶段,英法两国结成同盟,从西边打他,俄罗斯胃口更大,想要出海口和伊斯坦布尔,从东边打他,但英法两国认为,奥斯曼该打,俄熊更该打,俄熊才是欧洲第一威胁,只要俄熊坐大,就暂停欺负奥斯曼,反过来三国联合,在克里米亚狙击俄熊。
这样折腾到一战,奥斯曼终于被彻底瓦解,巴尔干半岛早脱离统治,阿拉伯人被英国人劳伦斯带着抄了后路,北非也撒腿跑远,法国拿走叙利亚和黎巴嫩,英国拿走埃及、巴勒斯坦、约旦、伊拉克,苏俄要求其放弃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阿塞拜疆,一个六百年超级大帝国,被肢解得只剩土耳其今天这一点核心区域。
英法两国当时的计划,是扶植起一个跟他们更亲近的希腊帝国,在东欧形成屏障,继续对抗俄熊和奥斯曼残余力量,希腊被奥斯曼统治几百年,正一肚子气,在英国帮助下趁势而起,1920年从伊兹密尔出兵,一路向西推进,眼见亡国亡种在即,在一战中表现出色的猛人凯末尔,被迫向苏联割地换资源,危急关头率军反杀希腊,1922年9月生擒希腊陆军总司令,收复伊兹密尔,保住了奥斯曼帝国最后一块核心地盘,奠定了其国父地位。
土耳其收复了部分陆地,但地中海的岛屿却收不回来,希腊的领海都划到土耳其沿岸,直接捅到了土耳其的嗓子眼,土耳其人下海游个泳都能游到希腊海域,简直欺负到家门口了,就是当年划分地盘的结果。
所以希腊跟土耳其之间相当不对付,两国成了百年世仇,国际上天天摩擦,互相给对方挖坑。
凯末尔看着只剩下这一点地盘的土耳其,痛定思痛推进现代化,于是拿着枪顶着反对派的脑袋,废除了苏丹制和政教合一,建立共和制,搞现代教育、禁止使用伊斯兰教历法、禁止使用阿拉伯字母、不准戴塔布什帽、非宗教人员不准黑纱蒙面、黑袍加身,留胡子要交重税,公职人员要穿西装等。
由于其是枪杆子出身,还给军队留下遗训,如果宗教势力回潮,军队可以发生政变,再将权力交还给世俗政府。
土耳其后人们继承其遗志,虽然绝大多数领土在亚洲,但一门心思想加入欧盟,意图成为一个欧洲国家。
欧洲这边允许土耳其球队参加欧冠联赛,也拉土耳其入北约,但入欧盟这事,一是宿敌希腊坚决反对,没有任何谈判余地,二是其他欧洲国家,也实在不放心让一个伊斯兰国家入他们的组织,毕竟民族不同宗教不同,千百年来仇怨累积得太深,所以只让土耳其在外围当打手,也让土耳其搞搞体育联谊,但要进欧盟分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埃尔多安早些年,也是秉承着凯末尔亲近欧洲这条大的战略线求发展的,同样坚信要发展只能靠欧洲,只有融入欧洲才能让土耳其富强,所以那些年的埃尔多安,既敢把俄罗斯的飞机打下来,也敢在中国西北搞事情,完全站在西方一边。
但埃尔多安跟凯末尔的区别是,他只想要欧洲的钱,并不想要欧洲的魂,是一边亲欧洲,一边搞伊斯兰化,1998年他在做伊斯坦布尔市长时,因为朗诵原教旨主义禁诗入狱四个月,2003年上台后又狂建清真寺,15年时间建了1.7万座,坚定地站在了宗教化一边。
埃尔多安半只脚站在伊斯兰教这边,是因为凯末尔的世俗化只推行了15年,土耳其保守势力依然十分强大,这几十年,民间渐渐有了伊斯兰回潮的迹象,他需要这个坚固的票仓。
埃尔多安从2003-2014年任土耳其总理,那时候总理的实权高于总统,2007年他通过全民公决修改宪法,改议会选举总统为直选,2014年后依此成为总统,埃尔多安做总统又谋求修宪,意图将总统的实权扩大,看样子是打算一辈子领导土耳其了。
2016年埃尔多安经历了一次关乎生死的政变(见旧作《埃尔多安的牌局》),这次政变发生在他打下俄罗斯飞机八个月后,普京以德报怨,将军队即将政变的消息提前告诉了他。
埃尔多安敢打俄罗斯飞机,是因为欧盟口头承诺2016年让他入会,所以才鼓起勇气来一发,但欧盟是个拔屌无情的渣男,埃苏丹打完飞机后他们就不认账了,气得埃尔多安记了一辈子仇,2021年4月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去土耳其时,埃尔多安还记得旧怨,连椅子都不给她坐。
这次收到普京的消息后,埃尔多安坚定了弃欧联俄的决心,搞了出欲擒故纵,让军队实施政变后马上镇压下去,顺势清洗了大批反对派,包括5名将军、2700名法官、28位市长、2000名教师、8000名安全人员。
又将撤下来的军政教司四大体系的要职,通通换成自己人。
埃尔多安认为,这次政变是美国联合他政治对手居伦一块搞出来的,便逮捕了美国牧师布伦森,以这件事为分界线,从此跟美国翻脸,倒向了俄罗斯。
埃尔多安也彻底对欧洲死心,知道欧洲绝不容他,国家战略不再向西,转向中东和北非,意图成为伊斯兰世界金融中心和领导国,所以这些年来,土耳其开始不断参与中东和北非事务,出兵叙利亚和利比亚,企图将自己打造成逊尼派领袖。
从此跟欧盟的人再也不亲。
埃尔多安虽然在政治上打了一把方向盘,但土耳其跟欧盟的经济关系,却一直打断骨头连着筋。
是的,我们终于快要讲到通胀了。
世界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大国,都只能通过工业化来强健自我,土耳其在凯末尔时期也想这么干,但搞到现在也只是半工业化国家,不能生产复杂的工业品,大部分是初级工业品,是因为他们走着走着,路走歪了。
现代土耳其从1920年代开局,就搞进口替代性工业发展,先进设备自己不研制,基本靠买,平时靠出口原材料和初级工业品赚钱,再用贸易壁垒保护本国工业。
其实就是拉美国家常用的买办之路,跟中国什么都想自己造的自主之路刚好相反的。
其实对一个刚起步的发展中国家来说,土耳其的选择相对轻松,人民不用一开国就吃那么深的苦,但上限不高,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上不去了,中国的选择异常艰苦,但上限很高,中国前三十年人民生活质量这么低,就是因为选择了最难的工业化之路。
但土耳其这个循环也没走通,土耳其没有石油赚外汇,缺钱,买不到先进工业设备,刚开始只能搞钢铁工业、建筑业等基础设施,以及一些简单的入门级工业。
能源无法独立、基础工业又弱的国家,国际收支经常账户及贸易持续赤字,经济有一点风吹草动,国际资本撒腿就跑,这就使土耳其的通胀,历史上常年是世界最严重的国家之一,从1971年开始,他们的通胀就高达19%,一直到埃尔多安2004年摁住通胀,这中间32年时间,土耳其通胀数据看得人简直欲仙欲死,1994年甚至达到了惊人的105%,也不知道这个国家的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土耳其历年通胀数据,他们祖祖辈辈早就习惯了这么刺激的生活
1995到2004年,通胀使土耳其货币贬值到卫生纸都不如,当时面额最大的纸币是2000万里拉,面额最小的硬币是5万里拉。
埃尔多安是2003年任总理,在这之前,他在1999年和2001年任伊斯坦布尔市长时,连续面对土耳其经济危机,处理得还算不错,因此才收获威望爬上总理位置。
1999年时,面对65%的通胀,土耳其央行祭出100%的基准利率,依然没有将通胀打下来,这件事给埃尔多安留下了深刻印象,影响到了他今天的奇怪举动。
埃尔多安上任后,在财政部长德尔维什(Kemal Dervi)的辅助下,确实将经济工作干得有声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