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中国人确实就是很累。
网上总有人吐槽外国人在中国享受的“超国民待遇”，实际上外国人在中国享受超国民待遇，现阶段应该是位于历史上的最低谷之一。为什么说“之一”，因为还有两个最低谷，一是闹义和团的时候，还有就是建国初期针对西方的外国人。除此之外，外国人一直在中国享受着超国民待遇，一百多年来都是这样的。
前两次最低谷，多少有点硬挺着腰杆的味道，只有这一次，算是多多少少腰杆挺得很自然了。
仅仅20来年前，我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对于中国人和外国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概念，因为生活中并不存在“外国人”这种东西。我最熟悉的外国人是英语课本上那对双胞胎Lily&Lucy，其中Lucy貌似对Lilei有那么点意思。具体有没有点那个意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莫名其妙的对这种迥异的语言有异常的兴趣，就像那时候对火星、月球的兴趣一样，是一个内陆不发达地区农村小屁孩对于未知的天然好奇心。
那时候我的主要生活就是念书、干农活。我住在一个吊脚楼的二楼，木头楼板下面就是猪圈。楼板年代久远，难免有些颤颤巍巍的，还露着很大的缝，从我屋里能够看到猪圈里的猪。晚上的时候这些畜生会打鼾放屁什么的，但是我早就习惯了，对此无动于衷。放学之后我得去割猪草，剁碎了喂它们，然后在它们满足的鼾声里面，在一盏40瓦而且在农村不稳定电压下发出幽暗红光的灯泡下面做作业。
那时候外国人在中国人这里享受的才是真正的“超国民待遇”，对于一个刚刚开放不久的内陆城市而言，四川省乐山市不得不对这些外国人提供尽可能周到的服务。
因为他们有钱。
我的舅母每天下午忙完农活，会挑着一担子凉糕去城里卖。有一天回来的时候她喜笑颜开，拿着一张奇奇怪怪的钞票到处炫耀，到处给人看。我妈也见过这张钞票，那其实是一张5美元的美钞，确实在那时候的农村里算是一大笔钱了。舅母卖凉糕的时候突然跑来两个老外，想尝尝这个稀奇古怪又长得有点像布丁的中国本地小吃，随手就塞给她一张这个钞票。舅母并不敢收这个她没见过的“钱”，旁边刚好有个当老师的老头，跟她说你就收着吧，这是5美元，相当于人民币的40多块呢。当时汇率是1:8左右，我舅母听见这个话眼睛都直了，赶紧接过来塞到衣服最里层，坐汽渡船回家的时候都紧紧的护住那一片衣服，生怕被人偷了。
她一碗凉糕的价格是人民币五毛钱。
当天晚上她就跑去镇上割了两斤肉，回家美美的炒了一大碗回锅肉给我那个瘦弱的小表弟吃。她家里飘出来的肉香和晚饭后小表弟满嘴的油光，深深的刺激了我。作为一个注定要长成一条糙汉子的我而言，肉这种东西具有极其致命的吸引力，丰富蛋白质和脂肪在高温下熔炼形成的美拉德反应，可以让一个正在发育期的半大小子疯狂，配合上鲜嫩蒜苗的奇特香味，让我在猪圈二楼的木板上面焦躁恼怒不已，作业都写不下去。
这是对于贫穷本身的恼怒。
穷则思变。
我也琢磨着从老外的口袋里掏出点钱来，我顿时感觉，老外这种东西就是口袋里随便漏一点仨瓜五枣出来都比我们腰粗的存在。
而且我隐隐约约觉得他们跟我课本里的Lily&Lucy有着什么联系。
学以致用的时候到了朋友们！
那时候乐山的旅游服务其实非常的孱弱，刚刚改革开放的内地人其实根本不懂得怎么去做旅游服务。尽管乐山人就守着乐山大佛这么一个大宝藏，却并不是很懂怎么把游客的钱掏出来，就知道收门票赚点零碎，却不知道旅游开发的精髓所在，也不知道刺激消费什么的。老外慕名而来以后，却没有办法把口袋里的钱花出去，英文、日语标识什么的那是别想见到的，那时候有没有什么谷歌地图啥的，老百姓又没几个会说外语，乐山城里到处是迷路的老外。
一两千年以来，大佛老爷爷都亲切的守护着乐山这片土地，像你祖父或者外公，在温暖的冬日阳光下打着盹，又有着坚定而温和的道德观，小屁孩们在他周围嬉戏他从来不发火，只在你跌倒了摔个大包的时候把你拖起来给揉受伤的地方。
所以我估计大佛老爷爷不会怪罪一个特别想吃肉的小屁孩拿他蒙外国人。
乐山大佛其实不在乐山城里面，在城市的河对面，当时只有8路公交车会去那边。一个城市的旅游地标在游客心中其实是放大了不少的，游客第一次来之前往往会觉得乐山城里抬头就能看到乐山大佛，从而在车站下车以后立刻陷入眩晕和手足无措。那时候乐山的中心站还在牛咡桥附近，刚刚从洙泗塘搬过去，成都过来的长途大巴吭哧一声停下，开门放出一堆人各奔东西，隔三差五的就会有那么两三个手里拿着纸质地图不知所措的老外。
你们啊，幼稚！真以为靠着一张地图就能去陌生的城市成功找到景点？根据我后来从军的经验来看，你至少还需要个指北针，需要学会现地对照地图，需要强悍的野战行军能力。
在一片匆匆忙忙的行人和脏兮兮破破烂烂的街道中间，是四川话里面最难听懂的乐山话，不管是发音还是语法、单词，都跟地球另一头的英语相去甚远。因此一个初中生磕磕巴巴、发音语法都错漏百出的英语，在他们听来都是天籁之音。
我当然对乐山大佛非常非常熟悉，除了位置、路径，还有很多很多民间传说。重要的是我可以把他们顺利的带到乐山大佛的售票处门口，后来我甚至进行了一次产业升级，争取做全产业链，可以带他们走小路绕过售票处，沿路讲解然后送回城里，不但可以把门票钱据为己有，还可以收一笔导游的钱。我成为了一名“黑导”。
我的收费从一开始的five dollar变成了fifty dollar。
那时候我的德性大概就是这个中国小屁孩的造型。
当然了，这种蠢萌蠢萌的老外是非常稀少的，大部分还是有正规外导地接的跟团的游客，碰上一个傻不愣登自己跑过来的老外很难得，而且也有竞争，乐山师范专科学校（当时就是叫这个）的大学生明显更有竞争力一些，我一个学期能够开张三五次就算是运气很不错了。
这一行从初中一直做到了高中，没事干的时候就总跑去牛咡桥那个中心车站等着撞大运，看到乐山师专的学生过来就骂一句MMP扭头走人。
直到再次受到刺激。
那次我忽悠到了一家四口人，两个大人带着一对姐弟，姐姐跟我差不多大，长得就像课本里那个Lucy，已经开始前凸后翘了，黄眼珠子很大而且深陷着，眼睫毛长得不像话，像一把毛刷一样在我心窝子里面一下又一下的刷，刷得整个人都燥热起来。金黄色的头发折射着初夏的阳光，让我有点目眩神迷。一个16岁的半大小子很难抵挡这种充满了异域风情又非常强烈的性吸引力，即使她并没有穿那件低胸吊带，也足够让我心猿意马，不住的往人家胸口瞟。
很显然人家一家人，除了那个舔棒棒糖的弟弟，不可能不注意到我的这点小心思，可是人家不以为意。
我开始格外殷勤的撩妹子，当时我还不是现在这个猥琐大叔，而是一个皮肤黝黑肌肉紧绷而且比较帅的小伙子，可惜的是撩妹子的技巧还非常的幼稚，妹子并不大吃这一套中式撩妹。但是她父母对于有个英语一塌糊涂的中国小伙子撩他们女儿反而感觉很有意思，自顾自的到处看而留给我撩他们女儿的机会。
从大佛肩膀右边那个九曲栈道往下朝大佛脚背走的时候，我开始借口扶着“Lucy”防止摔倒揩油，“Lucy”本人对此毫不介意，刚开始萌发的性冲动让我头晕目眩而亢奋异常，像个小公鸡。九曲栈道上观景台那个位置是我觉得整个乐山大佛景区里面景色最好的地方，一边是雄伟古老的大佛宝相庄严，另一边是笼罩在淡淡雾气里面的乡村和城市，雾气像岷江河水一样流淌着，间或露出阡陌交通和劳作的人群。恬静的村里，鸡鸣狗叫，偶尔还会有老牛发出长长的吼叫，河风带走一切烦恼和俗世的愁苦，吹过你的肋骨下方，让你觉得马上就可以乘着风飞起来。
我当然会在这个地方更加殷勤一些的炫耀。
介绍完大佛，我让他们看另一边的风景，把我心目中恬静而美丽的中国乡村展示给他们。可是他们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依旧把目光锁定在那尊两千年前的巨大雕塑上面。我不甘心，继续向“Lucy”叨叨那边的乡村，“Lucy”终于不耐烦了，用她大大的带有很长睫毛的眼睛给我翻了一个白眼，很刻意的扭头看着大佛，从嘴里挤出两个单词：
poor country。
我心里立刻像被塞了一大把冰块，身上汗水瞬间变得冰凉，的确良的衬衣被汗水粘在身上非常不舒服，袖子还磨破了，样式也非常的老土。远处的城市和乡村也显得丑陋无比，我知道，阡陌交通之间，满地都是牛粪和狗屎。城里面道路边上会有垃圾，有甘蔗渣，有随手丢弃的卫生纸，人行道上面油腻腻的。到处都是摇摇欲坠的瓦房、吊脚楼，檩条和梁柱都不甚整齐，稀疏的楼板下面是两头猪在打鼾放屁，下雨的时候会漏雨，冰冷的雨滴如果掉在猪身上，它们会不耐烦的大声哼哼。
何况是人呢？
这个poor country里面到处是贫穷和逼仄，到处是无可奈何的生活，到处是举步维艰。一个本该认真读书的高中生，一个本该在假期和闲暇时间里任意嬉戏的少年，一个本该追逐女孩的情窦初开的小伙子，却在这里殷勤谄媚的侍奉四个从地球另一端来的外国人。尽管他们并无恶意，尽管他们只是漫不经心，依然有可能践踏到你脆弱、廉价、一钱不值的尊严。
笼罩在美丽乡村上面的薄薄的雾气就这样被这一句“poor country”撕得干干净净，露出下面肮脏、贫穷、落后、愚昧、脆弱与不甘心。雾气就这样散去，现实真实残酷，你置身其中，冷汗不停的往外冒。大佛老爷爷就那样端坐着，沉默无言，他见过盛唐，见过弱宋，见过汉族人在他旁边架起铁炮抵抗蒙古人，见过满清铁蹄踏破河山，见过清末百业凋敝、兵荒马乱，东洋西洋轮番上场，中华大地到处是城头变幻大王旗，见过重拾旧河山，见过中国人再次站起来，见过改革开放洋人们重新回来。他也见到过艄公为了一条鱼而冒着生命危险与急流搏斗，见过一个母亲欢呼雀跃的为营养不良的儿子买一块肉，见过每一个人为了生存与一切做殊死的斗争，他见过一切。
今天他见到一个少年的觉醒。
我不知道是怎么把“Lucy”一家人送回城里的，脑子像是被大锤砸过，木愣愣的。
回到学校教室坐下来，窗外是几个大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去干过这个营生，一次都没有去过。我也对英语什么的失去了兴趣，疯狂的迷恋上了物理、化学，后来又迷恋上了军事指挥。在这之后，不管是读书、上大学，直到后来去了这个国家最远的边陲当一个边防军官，面对任何一个外国人，包括西方人、俄罗斯人、东洋人、韩国人乃至于印度人，我再没有一丝谄媚产生过。
我相信，他们有的，我们用双手一样可以得到。我们有的，他们却不一定会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