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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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牙:民国是唯一一个能够让资本主义萌芽的工商业者退化回地主的朝代|2023-01-12

四奶奶跟那种早些年农村很常见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总是在一刻不停的劳作,总是能够看见她们在田间地头,锄草,伺候菜。如果哪天突然看不到她们,估计就是死了。

我觉得他们才应该是最怀念民国的一批人,而不是现在这些毛头小伙子大姑娘。一个人在20来岁经历的一切,不管好坏,都是一辈子怀念的对象。

农村这些老太太如果没什么别的事,就会聚集在某一堵墙下面晒太阳聊天。我记得四奶奶这批老太太们刚开始的话题总是家长里短,间或聊一些她们年轻时候的事情。后来老太太们一个一个的减少,聊天内容也成了谁谁又不在了,自己哪哪又不行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天。

我的奶奶也在其中,所以那时候经常听她们聊天。这群老太太总是穿着那种蓝灰色的衣服,冬天一人提一个碳火笼子烤,坐在竹椅子上,远远看去像一块石头。大部分都裹过小脚,并不怎么动弹。只有四奶奶的打扮不一样,她总是头上裹着白布头巾,我们那地方管这个叫“孝帕”,是给故人戴孝的意思。她并没有裹过小脚,是老太太里面唯一念过书的,是正儿八经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

跟现在这些胡吹民国家世的人不一样,四奶奶有十分过硬的证据:她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穿着很保守的旗袍,最多露出手腕,跟现在民国剧里面只有妓女才会穿的那种旗袍是不一样的。依稀还能把照片里那个人和眼前这个老太太联系起来,尽管按照现在审美都算不上漂亮,但是气质还是那个气质,胆怯,疏离,畏缩。照片里四奶奶旁边放着一台电唱机,她坐在一张美式风格很强的椅子上,侧着身子,木然的看着镜头,仿佛不是在照相,而是在接受什么责罚。

她家里是做丝绸生意的,沿着长江,从苏杭一带进丝绸和洋货,在雅安换成虫草,再贩去粤闵一带变现。那时候茶马古道还在运作,云南、四川的茶叶通过背夫背到藏区,可以换成马匹、银洋、土特产。四奶奶娘家本来也是贩卖茶叶,后来西风东渐,也往西藏运留声机、陶瓷马桶这些洋玩意儿,出人意料的受西藏贵族喜爱,干脆专门做这个生意。那时候做生意并不像今天,拉上货走就是了,是要对付长江上各种关卡、兵丁、土匪的,都是刀头舔血的营生。有清一代还算是顺畅,也积累了不少田产、细软。到了民国就不行了,长江航道基本上无法通行,根本不可能支持从苏杭到达四川的民间贸易。就算不被多如牛毛的土匪抢劫,光是交林林总总的税赋、过路费,也赚不到钱。

所以四奶奶幼年的时候,家里已经成了纯粹的地主,生意已经停了,一家老小坐吃山空。

民国是唯一一个能够让资本主义萌芽的工商业者退化回地主的朝代。但是这一切跟她一个小姑娘并没有什么关系,她有几个大哥,家里老是往江浙一带跑,思想也颇为开放。恰好乐山城里面有了第一座现代意义上的学校,洙泗塘小学,刘湘开办的,她也就只管自己读书。

所以她才是有资格怀念民国的,她是真正的“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石板路上”的女学生,算不上大富大贵,优雅恬静活着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是这种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

就在照了那张照片后不久,四奶奶就被土匪劫了票。

想来也是该她家被土匪劫,别家的地主,长期在这地方扎根,称得上是根深蒂固,兵荒马乱的年月也都在家里养得有家丁。唯独她家是做买卖出身,当地主的时间并不长,也找不到门路招兵买马。招兵买马并没有想的那么简单,胡乱出钱只会弄到一批平时吃饷,打起来就跑的人,她家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合格的家丁的。偏偏四奶奶又是个女学生,不比地主家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要去上学。于是就在上学路上被劫了,装在贩猪的竹篓子里,走水西门的水路出的城,一路绑上了山。

那时候,我老家附近山上的土匪头子叫“络耳胡”,是个远近闻名的狠角色,北洋军出身,不知道怎么流落到四川落了草。据他寨子里活下来的人说,这人带兵打仗很有章法,一个土匪寨子的军事工事修得有模有样的,先是刘湘、后是蒋介石,派人打了好几次都没能打绝。我小时候家里人还拿络耳胡吓唬小孩,小孩不听话,大人就说再皮,再皮络耳胡来了!不过这人虽然是个狠角色,倒是从不祸害附近的乡里,现在还有不少他留下来的东西,比如我们乡里第一个小学,还有一座叫“五鬼桥”的石头拱桥。

四奶奶被络耳胡的人绑上了山,确切的说是一个叫“刘拐子”的小头目,从猪笼里面爬出来的时候,正正看见络耳胡拎起刘拐子的衣领要打。

也活该刘拐子办了事还要挨打。

民国的时候,土匪绑人,从来只绑少爷,不绑小姐。

绑了少爷,东家是肯定要赎票的。一般是找个“中间人”,通常就是当地势力比较大的人来作保,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少爷被绑票是不打紧的,土匪也懒得伤害少爷,管吃管住几天,收了赎金自己快活去,撕票的事情是吃力不讨好。但是如果绑了小姐,这个赎金多半是拿不到的。一个黄花大闺女一旦被土匪绑票,到底遭不遭蹂躏,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就算赎回来,也肯定嫁不出去。哪怕确实是没有遭蹂躏玷污,又有哪个人敢冒这个风险?一个姑娘要是不幸被绑票,就算家里人舍得花钱给赎了身,也是要么家里养一辈子,要么下嫁,要么去当尼姑。

一个民国的女人,如果不能在婚姻市场上为娘家人带来利益,还有什么用呢?

也难怪络耳胡要打刘拐子,四奶奶说的,她嘴里堵着块布趴在地上,正看见络耳胡掏出驳壳枪要打刘拐子,旁边二当家的抬手一挡,打在屋顶上,打烂了一片檩条、几片瓦。

那房子也是凑巧了,解放后分土匪寨子的财产,刚好分在四奶奶家里。四奶奶早就不在人世,前两年我回老家却还看见这个房子,居然没有垮掉。也不知道四奶奶后来住在这一间彻底改变她命运的房子里是个什么感想。

四奶奶被绑票以后,络耳胡甚至连票都不想给四奶奶家送。土匪把人绑了,给人质家里送信,是一个信封装好,面上写上山寨名字,再用狗血划三道横杠,这个就叫“票”。东家拿到票,着急忙慌就去找中间人,谈妥赎金,连银子带票一起交给土匪,接自己人回去。

刘拐子被络耳胡按住一顿暴打,关了几天禁闭。四奶奶可就不好办了,寨子里好几个嚷嚷着要“给兄弟们快活快活”,络耳胡看四奶奶一身学生打扮,终究还是没忍心,放刘拐子出来就安排他去送票。

四奶奶家里人得了票,一家人眼泪就垂了下来,绑小姐这种事情,落在谁家都不好受。出银子赎人吧,舍不得;就这样不管吧,毕竟也是家里人。四奶奶家里还刚刚置办了田产,现银并不多,要出赎金只有卖地,少不了又是一顿盘剥。

四奶奶他爹到底是舍不得这一场盘剥,本意就是算了。这种事情传得很快,不出半天满城都知道他家遭了绑匪,一旦开口卖地凑银子,买家无论如何都会压价的。二十银洋买回来的地,十个银洋就能给你买走,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出得起现银的人。

好在四奶奶的大哥实在是心疼这个小妹妹,力主托人讲和,至少也要找中间人先谈了价格再说。据四奶奶说那是她大哥第一次跟老头子冒火,老头子说赎回来又能怎么样,她大哥说赎回来我养,总比在土匪窝子里被人糟蹋好!

还得感谢她大哥,要不然四奶奶多半凶多吉少。可惜大哥也是个不懂行情的人,托的偏偏是络耳胡寨子所在乡的乡长。民国的乡长可不是大家想的那样,那是个受气包的角色。本地乡绅、豪强自然是得罪不起的,上峰安排的事情又不能不做,所以只能靠。民国基层一级政权最常见的状态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任何事情第一反应是推脱,任何事情都办不成,任何事情都做不好,偏偏又还要去做,于是只好到处装装样子。你可以把民国的乡长理解成土地公公,名义上这片地盘都是他管,实际上你提着猪头肉去找他办事,成不成主要还是看天意。

乡长屁颠屁颠跑去找络耳胡,络耳胡倒是对“父母官”客气。实际上络耳胡根本不需要跟乡长“不客气”,这个人对他没有任何威胁,整个乡公所就这个活宝一个人,外加一个管钱粮的不晓得什么官,从来没到乡公所报过到。反而能起个通风报信的作用,笼络好了多少能提供一些消息。

乡长跑回来,见了四奶奶大哥就开口,一百大洋

四奶奶说,这个乡长是肯定加了回扣的,因为络耳胡后来说过,她就值80大洋。但是四奶奶的大哥不知道,因为那时候一个少爷被绑票的赎金是500大洋的样子,一个女人价值一个男人的五分之一也算是公道,即使在她最亲的家人心目中也是如此。

这就是民国女人,“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石板路上”的大户人家小姐,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不过对于四奶奶来说这是个喜讯,她说那天络耳胡亲自给她端了一碗白米饭过来,里面居然还有一坨猪油。前几天整天都是红苕粑粑,她也是聪明,一看这个白米饭就知道家里人肯给赎金了。

确实,乡长跑这一趟起到了稳定土匪的作用,络耳胡没有把四奶奶给弟兄们“快活快活”。

大哥认了一百大洋的赎金,兴冲冲跑回家,却被老头子浇了一盆冷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四奶奶的大哥在院子里跳着脚的骂,老头子就是在屋里不出来。她大哥是真正做过生意的人,江湖上也跑了不少年,只不过不懂四川山里农民、土匪、地主、官府的关系而已,生意场上却没问题。见老头子死活就是不肯出钱,收拾了一点私财、鸦片烟土自己就跑杭州去了。

据四奶奶的大嫂说,大哥交待的,这趟是要去往西藏贩一台电台。他老早早年做生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玩意儿,一直梦想着搞一套,收信机、发信机、蓄电池、手摇发电机,以前做生意的关系都还在,如果能搞到,贩进西藏莫说100大洋,多的都有赚头。

大嫂问他,这外面兵荒马乱的你怎么贩得回来?大哥没有吱声,走到院子中间冲着老头子的房间噗通一声跪下来,朝着天大吼一声:“我去死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四奶奶大哥的尸首是我外公他们去挑回来的,那时候长江、岷江上土匪路霸起团团,唯独不打扰挑尸的,一路还算顺利。大嫂说的,尸首还算干净,早就擦干净了血迹什么的。老头子这回从屋子里出来了,杵着拐杖围着尸首转了一圈,又回屋里关上了门,丧事都是几个弟兄和大嫂操办的。

四奶奶第一次给她大哥上坟,已经是解放后了。

解放后她家老房子充了公,扒房子修汽车站的时候,青砖夹墙里面扒出来好多好多银元,袁大头,清朝的,印蒋光头的,足足挑了满尖尖两个箩筐。

老头子当年冬天就没熬过去,四奶奶大嫂说,半夜听到是好像有声音在敲墙,仔细听又没有。第二天老头子已经断了气,拐杖就丢在床边,正正的指着夹墙。只不过,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四奶奶从不提她的第一次新婚之夜,她仿佛一下子就从一个被绑票的人质,成了压寨夫人。

络耳胡那时候已经快50岁了,四奶奶最多也就十五、十六岁,她不提那是肯定的。

她大哥死讯传来的当天晚上,她就不再是人质肉票了,成了压寨夫人,络耳胡的续弦。四奶奶说的,好在络耳胡的大老婆死得早,不然不晓得还要受好多罪。络耳胡这人倒是并不坏,跟那些跑上山当土匪的破产农民、地痞无赖并不是一种人,倒是跟四奶奶有点共同语言。问题是毕竟年龄差距那么大,要说四奶奶跟他有感情,那也不大可能。

络耳胡出身北洋,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跟周围这些二杆子土匪不是一回事,要不然也不能把寨子搞那么大。寨子最红火的时候有两三百条枪,三五百号人,总说是要剿,总也没剿掉。可惜后来竞争对手太多太多,到也没有土匪能干过络耳胡,只不过商路太艰险,能抢劫的客商逐渐没有了而已。

不错,那就是一个连土匪这项十分有前途的职业都能逐渐凋敝的年代。

描述山寨里的生活,四奶奶总是一副认命的语气。不认命能怎么样呢,唯一的希望已经没有了,她没有任何改变命运的希望,她只有恨,恨刘拐子,恨她父亲,恨络耳胡,恨乡长,恨山寨里每一个人。可是这些人她一个都没办法,对于她都是无法撼动的存在,如同这个时代,这个国家,这个人间。

她只能乖乖的给一个快五十的土匪当压寨夫人。

四奶奶经常见到乡长,一个油头粉面的穿长衫子的中年人,跑来给寨子里送信。

络耳胡这种时候总会把他的军装穿上,规规矩矩的套上武装带,穿着一双不知道哪儿搞来的马靴。两个人周吴郑王的说些官场上的客套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军方军官跟地方官员的正式会面呢。

但是实际上谈的都是打劫的事情。

从山外的镖局、山里的茶馆、一直到乡公所,其实都是络耳胡的人。

你要是个客商,懂行的人在山外的镖局就老老实实交上保护费,镖局给你派个獐眉鼠目的“镖师”,你也不要作声,这人肯定能够保你人、货周全,翻山越岭到雅安都不会有一点闪失。因为这个人本身就是山上寨子里下来“度假”的土匪,收了你银子也就不用动刀兵厮杀,免得伤了和气。

你要是不懂事,不到“镖局”交保护费,放心,土匪们还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就是半山腰开的那个茶铺子。那里一杯盖碗茶能要你三个大洋,你要是桌子一拍大喊一声“你这是黑店!”茶铺子老板也不会作声,免费送你一杯茶,只不过悄咪咪出去把茶铺旗子换了,从蓝底白字换成白底蓝字。

然后就在一个叫“老鹰崖”的地方等着吃枪子吧。

乡长的作用是通报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说有政府大员视察经过,有军队押韵的物资经过,有重兵护卫的大商户经过,络耳胡自然就不会去触霉头,自己呆在山寨里逍遥快活几天再说。

真正不识相的客商是很少很少的,络耳胡一帮子人刚开始是很少动粗的。四奶奶记得,络耳胡给她说过,过年的时候寨子里还要杀鸡来“祭刀”,说是一年不见血,不吉利。那时候也就仅仅在中原、川东一带打仗,四川西部这边还算是偏安一隅,正常的经济往来还在继续。络耳胡靠收过路费攒了不少财产,也周济穷人、修桥铺路什么的,甚至在乡里办了小学。后来抗战开始了,蒋介石一帮人跑到重庆来,好多学校、企业也搬到四川,川军又出去抗战,赋税越来越重,破产农民越来越多,上山当土匪的也就成群结队了。络耳胡刚开始还高兴,看着队伍越来越大挺得意洋洋的,后来才发现根本就不再有客商经过。

几百张嘴,要是喂不饱,就能把络耳胡啃了吃了。

所以才有了绑票要赎金这种勾当。

也有去直接抢粮食的,端一盆子狗血,去地主豪强大门兜头泼下去,识相的第二天一早就会有一担粮食放在门口,土匪自己挑走就是了。不识相的,估计就是家里有家丁,墙厚院深,土匪们就要好生琢磨了。最好是家丁里面安插有内鬼,关键时刻作祟,轻易就破了防守。最次是强攻,免不了就有伤亡。络耳胡毕竟是正规军出身,连破了好几个地主家,也才能让他熬到抗战都不散伙。

到了抗战开始是彻底熬不下去了。

抗战后期,整个社会都在破产,一切都在破产,物价飞一样的涨,自古以来鱼米之乡的四川也开始大片大片的饿死人。有些胆子大的,不甘心在自己家安安静静的饿死,就跑来找络耳胡当土匪。刚开始络耳胡对这些人是来者不拒,他对自己带兵很有信心,这些人总比蒋介石拉去的壮丁要好得多吧?后来发现靠“老传统”弄不来钱粮养活这么多人的时候,他才着了慌,彻底的晕了头。

他急火攻心之下,居然抢了蒋介石的军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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