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80年,大唐广明元年,十二月初五下午,在攻破潼关之后,黄巢军前锋柴存未受到任何抵抗即顺利进入长安。史书记载:将士皆披发、身着锦衣,辎重从洛阳到长安,千里相属。唐朝的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文武官数十人至灞上迎接,黄巢乘黄金车,卫队们都穿绣袍,红布束发,部众乘铜车随后,几十万兵士前后相随,从春明门进入长安城。当黄巢的队伍进入春明门后,长安民众争相夹道观望。黄巢见状,一面打出“冲天大将军”的旗帜,一面派人晓谕百姓:“黄王起兵,本为百姓,非如李氏不爱汝曹,汝曹但安居无恐。”初到长安城的黄巢起义军,还能维持纪律,大行劫富济贫之举,“贼见穷民,抵金帛与之”,对城内宫室民舍并无毁损。故史称:“初,黄巢据京师,九衢三内,宫室宛然。”但仅仅数日后,情况就发生了巨大变化,黄巢军开始变得“为所欲为”,《资治通鉴》记载:“各出大掠,焚市肆,杀人满街,巢不能禁;尤憎官吏,得者皆杀之。”
为何之前黄巢军还能做到抚慰百姓,却在数日之后就成了“巢不能禁”呢?这里边除了黄巢军本身成分复杂外,还和长安城中的豪门士族有关。人皆传言“黄巢杀人八百万”,黄巢自起兵以来,聚集了数十万士卒,几乎打遍了天下各个州郡,而百姓之所以踊跃参加黄巢军,正是因为豪门士族的欺压与剥削。黄巢军每到一处,必先屠灭当地的官吏宗室和高门大户,绝对是一个不落,全部扫平,而对待普通百姓,黄巢在留足军粮的前提下也会开仓放粮,解民之倒悬。所以黄巢军进入长安后,一开始还能维持纪律,但长安是什么地方?那是豪门士族的老窝啊…当黄巢军目睹城中豪门士族穷奢极欲的生活和欺凌百姓的作派,必然会恨之入骨并要除之而后快,于是大规模的屠杀和劫掠便在长安城开始了…但黄巢军这样的行为,立刻将豪门士族推向了其对立面,当唐军云集于长安周边,长安的豪门士族和其手下便到处攻击黄巢军,正是“陷京黔庶,亦思奋勇”。
长安豪门士族的反抗,让黄巢以及他的部下愈发愤恨,于是更大规模的毁灭就全面展开。史书记载:“大掠,缚垂居人索财,号淘物。”黄巢军争先杀入长安各个坊市,“争取人妻女乱之”。许多高门女性,就此成为了黄巢军士卒的妻妾。《鉴诫录》中有诗讲到:“自从大驾去奔西,贵落深坑贱如泥。邑号尽封元谅母,郡君变作士与妻。扶犁黑手翻持笏,食肉朱唇却吃斋。”而为了尽早夺回长安,唐僖宗不惜借用外族的军队,命沙陀人李克用带领他的沙陀骑兵,猛击黄巢军。而后诸藩镇兵皆至,长安的豪门士族在城中作乱,黄巢再也不能维持自己对长安的统治,无奈之下,只好退出长安,露宿霸上。黄巢军退出长安后,城内的也藩镇军互不相让,结果自己先爆发了内讧。黄巢见状,立即杀回了长安,而这一次,黄巢再也不会对长安城内的豪门士族客气了。《资治通鉴》记载:“复入长安,怒民之助官军,纵兵屠杀,流血成川,谓之洗城。”
而就在此时,李克用的骑兵再一次杀到长安,黄巢力战不胜,处于劣势的黄巢军开始大肆焚城,四处烧杀。黄巢对长安的大规模破坏,导致了难以想象的后果,要知道,在唐朝建立时,保留了隋朝壮丽的宫殿,并予以了扩宽,其城市建筑和宫殿建筑之壮美华丽,是整个历史上都罕见的,甚至后边安禄山和吐蕃人杀入长安后,都不舍得破坏大唐的宫室。但黄巢则不同,他对长安城进行了史无前例的破坏,而经过这次破坏,长安城中“宫室居市闾 里,十焚六七”。唐末诗人韦庄所作《秦妇吟》对此次长安城的损毁也有记载:“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縠皆消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不过黄巢不仅只摧毁了长安,同样被摧毁的,还有自北周以来便聚集在长安的豪门士族,而这些人才是当时大唐的统治根基。
其实唐朝的豪门士族大多源自于东汉魏晋时期,这些人占据了大量土地、控制着多数百姓,更可怕的是,它们还垄断了知识。要知道,在纸张和印刷术还未普及的年代,书籍和教育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是一笔巨大的负担,因此知识还是集中于豪门士族之手。手握知识的垄断,无论时局如何变化,无论是否改朝换代,豪门士族都能保住自己的富贵,毕竟任何统治者都需要它们才能真正施行有效的统治。而为了顺应这一局面,维护豪门士族利益的九品中正制才得以建立,自此而后,只要你家的门第够高,那就不愁没有官做,而这些豪门士族一旦入仕,便会用手中的权力,变本加厉的兼并土地,并不断巩固自己财富和地位。豪门士族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当官,自然就不会增进自己的才学和本领,由此带来社会进步停滞、技术发展滞后,国家的生产力也难以提升。而从北周到大唐,朝廷一直试图取消豪门士族的特权,将皇权集中,并扩大选材的层面,隋炀帝开创性地创立了科举制度,为寒门子弟打开了一条仕进之路,但隋炀帝自己就先倒在了豪门士族的脚下,并且被批成了遗臭万年之人…
到了唐朝,李世民命高士廉编定《氏族志》,将293姓1651家列为九等,而为了限制豪门士族,李世民还特意宣布,将累世将相的清河崔氏列为第三等。可即便如此,依然没能限制豪门士族的力量,它们依然能够把持朝政。到了武则天时期,朝廷开始加大对科举的扶持力度,同时还大力贬杀与豪门士族有牵连的元勋贵臣。但豪门士族的势力依然很大,其子弟即便无德无才,也可以通过门第来做官。而由于豪门士族有如此之高的社会地位,因此与寒门子弟几乎形成了“物理隔离”,它们耻于同“庶姓”、“贱民”为伍,跟今天的印度社会差不多。而从婚配情况来看,北方的崔、卢、李、郑,南方的朱、陆、顾、张等大姓,基本不与寒门进行婚配,甚至连来自李唐皇室的求婚都不予理会。因为在它们看来,陇西李氏并非高门大族…到了唐朝末年,朝廷出现了牛李党争的局面,以旧门阀李德裕、郑覃等人,与科举出身的牛僧孺、李宗闵等人发生了剧烈冲突,由此可见,即使是在唐末,也豪门士族依旧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和力量。
豪门士族把持天下,无疑会对寒门子弟的仕进造成极大的影响,而随着造纸术的普及,书籍的制造成本变低,知识不再只是豪门士族的垄断,“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得以实现,而黄巢便是其中的一员。黄巢出身极低,是豪门士族最看不起的商贩之家。而且黄巢他们家还不是普通的商贩,是做不法生意的私盐贩子,没错,后来元末的张士诚也是干这一行的。由于家境相对殷实,黄巢自幼受到了不错的教育,因此黄巢便能饱读诗书,且精通骑射之术,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据说黄巢5岁就会写诗,而且出手就不凡,他以菊花为题,随手便撰写出一个千古名篇:“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可以说,从幼年时期起,黄巢便十分不认命,对于豪门士族的统治完全不认同。在他看来,即使出身私盐贩子,也能成为掌管四季的“青帝”,因此长大后,黄巢参加了科举考试。
然而,以黄巢如此出众的才学,竟依旧屡试不第,且多次名落孙山,是的,这又跟后来洪秀全的经历差不多…最终绝望的黄巢再次写下了一首千古名篇《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有如此大才,却怀才不遇,黄巢在科举上的失败跟他的出身关系很大,因此黄巢非常仇恨那些无德无才却占据高位的豪门士族。所以后来黄巢奋身而起之后,豪门士族的末日就来了,黄巢杀人八百万,其中大部分都是豪门士族。在黄巢之前,豪门士族皆将记载本宗家世渊源、支派的牒谱视为至宝,其成员在牒谱中的地位,决定了它们未来在朝廷中的地位。但在黄巢之后,各地的大姓被打散,勋贵大批被杀,豪门士族的牒谱大量散佚,已不再具有权威性,所以后来的很多所谓大姓,已经无法再证明自己的身份。而长安城又是当时豪门士族的老窝,黄巢对长安豪门士族的毁灭,更是对其最致命的一击。
公元884年,大唐中和四年,黄巢兵败虎狼谷。《资治通鉴》记载,黄巢在最后时刻,已然山穷水尽:“巢众殆尽,走至虎狼谷,丙午,巢甥林言擒斩巢兄弟妻子,将诣时溥。遇沙陀博野军,夺之。”在审问时,唐朝官吏发现,这些被俘的黄巢姬妾大多出身不凡,皆为豪门士族的妻女。在唐僖宗以及其身边的豪门士族来看,豪门士族的女子竟与贼寇结合,简直不可想像。气愤不已的唐僖宗升堂于大玄楼,要亲审这些“不知羞耻”的豪门士族女子。唐僖宗“义正言辞”的斥责众女子:“汝曹皆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为何从贼?”一位黄巢的姬妾自知必死,慨然说道:“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而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这位勇敢女子的一席话,怼的唐僖宗哑口无言,只得无奈的下旨,将她们尽皆斩杀。当时的监斩官怜悯于这些女子,为了让她们减轻痛苦,破例允许她们在临刑前喝了许多酒。其他女子边哭边喝,在醉卧中受死,唯独那位敢怼唐僖宗的姬妾“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从容赴死。
这些豪门士族女子的死,也象征着千年以来的豪门士族彻底成为了历史,自此而后,豪门士族对于天下再无影响。而到了唐末五代十国时期,取士再也不问家世,婚姻也不问高下,而五代十国的统治者们也大多出身寒微,从来不把那些自高自大的豪门士族当盘菜。朱温在篡唐之时,就在白马驿杀死了30多个豪门士族的官吏,并将之投入了黄河,作为黄巢曾经的部将,现在又跟着朱温打拼的李振就幸灾乐祸的说:“这帮老顽固,自认为是清流,今天杀了全部丢进黄河,让它们变成浊流。”到了宋代以后,科举之风大盛,豪门士族失去了存在的土壤,新的豪门士族再无产生,于是出现了“朝廷无世臣,无百年之家”的现象。至此,我们终于摆脱了腐朽的门阀和没落的豪门士族,进入了崭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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