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冬天,我夹着几张简历册,带着几套换洗的衣服,和辛苦攒下的两千块钱,把牙一咬,决定到深圳关内闯一闯。
那年头的关内,是一个充满神秘和高级感的地方,我们只知道这里有摩天大楼、豪华办公室、衣冠楚楚的白领和干净整洁的街道,跟关外和东莞那种,破旧厂房连成一片的工业园,以及遍地穿着蓝布衣裳的厂仔厂妹,全然不是一种景象。
我幻想着自己走出工业园,穿着干净西装在写字楼喝咖啡的样子,每次一想到得意处,就感觉自家祖坟要喷出阵阵青烟。
那时候从东莞进深圳关内,通常要经过梅林关,需要花两块钱办边防证,和身份证一起使用,有效期只有七天,乘坐大巴进关时,要先下车步行到检查站验证大厅,排队验完证才可以重新上大巴,把进关这件事搞得十分有仪式感。
关内的消费也极高,第一次去早餐店买包子,居然是两块钱一个,比关外的包子贵四倍,吓得我每天早餐只敢吃一个包子。
由于身上带的钱只够维持吃饭,我只能投靠到堂姐家。
堂姐大我几岁,在我们这代人里头生得最为好看,打小便有许多人追求,但只念完初中便出来混社会,工作从不稳定,男朋友素来也不长久,每次见她时,男友总不是同一个人。
她那时常住关内,我们住在东莞塘厦,有时候她会提一袋水果过来住上一周,突然一声不吭回到深圳,过段时间又突然出现,再突然不见,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
第一次来塘厦时,好像是2002年,她在路边等车,教飞车党给抢了包,包里头还有部两千多块钱的诺基亚手机,还是我陪她去报的案,只是在派出所走了个报案流程,手机再无音讯。
一年后,我在塘厦路边也教飞车党抢了部波导手机,两千多块钱,是我两个月工作五百多个小时的工资,这次更敷衍,报警后治安队拉着我在路边随便走了一圈,肥肥胖胖的治安仔,随便给了我一张纸条作为报警凭证,便打发我下车。
他觉得他打发了我,这件事到此结束,可是我一辈子都记得他的行为。
我们在广东深受抢劫、偷盗、查暂住证的痛苦,却没有人主持正义。
也从来没有人,就这些往事对我们说过一句对不起。
那时候,我们都不是人,我们是卑微的血肉机器。
中国民众在2000年代,无条件相信西方的制度,在当时是有特殊土壤的,我们不能因为现在环境变好了,就遗忘了过去所犯的严重错误。
因为堂姐是我在深圳关内唯一认识的人,我也只能借住在她家。
那其实不是一个家,是深圳福田杂乱城中村一楼的一间铺面,整个铺面大概只有十二平方米大,店前面使货架隔开,卖一些简单的啤酒零食,店后面是一间脏兮兮的洗手间兼厨房,加一张高低床,上床睡着我堂弟,下床睡着我堂姐和她男友。
我来后,跟堂弟一起睡在上床,一人睡一头。
这个铺面表面上是家杂货店,小区里有人打电话过来,我堂弟扛起一箱啤酒,哐起哐起就送上楼,实际上是一家小得可怜的棋牌室,有人过来炸金花赌钱,我堂姐男朋友就迅速地抽出一张折叠矮桌和几根矮凳,大声嚷嚷着制造兴奋气氛,坐在一旁看他们赌钱抽水,要是人头不够,他还亲自上阵参赌。
但这显然不是一门好生意,我刚到这里的第二天晚上,有一桌人在那赌钱,堂弟坐在旁边围观,我坐在店里面看电视,几个持铁棍的联防队员突然出现,把手掌往赌桌上一拍,嘿嘿冷笑几声,将赌钱的一锅端了。
他们看到里屋的我时,愣了一下,我看到他们,也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