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与老友酒饭之间聊到了明末藩王的悲惨遭遇,老友对我说,明末诸藩被流贼接连屠家灭门,实属罪有应得,因其田土阡陌、豪富无比,却不为守城输财、毁家纾难,致使兵无战心、将无斗志,故而在城池破后,可不就是祸连满门么?我当时也已经喝了不少,但听到老友这么讲,立马就来了精神。我告诉它,事儿虽然是这么个事儿,但理儿却不是这么个理儿,事实上明末藩王实有其难言之隐,而若以城池未守而责城内藩王,这个叫偷换概念、不讲道理…我的话还没讲完,老友拍案而起,气冲冲的说,你这叫什么话?军民百姓保的是它们老朱家的天下,好么,流贼攻城,你老朱家的人不出力也就算了,连钱都不打算出,这还有个什么军心斗志?不该怪这些藩王,难道还去怪百姓不够听话么?我笑而不语,与其一一解答。
首先,以当时的历史局限来看,军民百姓保的是老朱家的天下这一点没错,但要认清楚,具体地讲保的是皇上家那一枝儿的天下,跟各地的藩王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单纯以此而论,就是不讲历史事实了。固然,藩王也好,宗藩也好,也都是老朱家的人,大河断流小河干的道理虽然人人都懂,可是…有明一朝,朝廷对宗藩的防范,那可是比防贼都更甚…特别是靖难之役而后,建文帝没有完成的削藩夙愿被他四叔Judy老师完成了,而且完成的非常彻底…自永乐朝以后,大明宗藩不仅失去了洪武年间统军出征、带甲护卫的权势,而且列爵而不临民、非诏不得出城,彻底被圈养了起来。除此之外,不仅每位藩王府中的属官都是朝廷安排的“细作”,藩王和宗藩所在的城中也设置的有监察其言行举止的御史言官和锦衣卫…要知道,大明不论是东厂、锦衣卫,还是六科、都察院,每天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收集并向皇上呈报各地宗藩和藩王的动向…稍有不轨行为,立刻就是天使问罪、除爵圈禁。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明各地的宗藩和藩王,除了生孩子和享乐之外,是什么事儿都不能做的,看似尊荣,实则与囚徒无异,它们的王府和府邸就是监狱,而它们所在的城池则是它们一生都走不出的禁地。而且,越是到了大明朝大厦将倾之时,朝廷对宗藩和藩王的防范就更甚,怕的就是有藩王趁乱从贼乃至揭竿而起…举个例子说,明末流贼四起,各地民变不断,不少宗藩和藩王都请求毁家纾难、为国效力。在崇祯五年时,河南南阳府袭封唐王的朱聿键,看到流贼作乱,愤恨不已,向朝廷要求借兵前去参与镇压,而崇祯皇帝却怕他趁机叛乱而予拒绝。结果另崇祯皇帝没想到的是,朱聿键一时兴起,便变卖了部分王府财产,自行在南阳募兵数千,主动去寻找流贼作战,结果被打得大败。按理说,像这样的“义王”应当表彰吧?可结果是,朝廷因其违反祖制国法而降罪,将唐王朱聿键废为庶人,囚居于凤阳高墙…虽然朱聿键后来在明亡之后脱困称帝,改年号为隆武,史称南明隆武帝,但最终身死国灭,未能力挽狂澜。
另一个例子是周王朱恭枵,崇祯十四年正月,李自成率领大军渡过黄河,攻占了洛阳,杀福王朱常洵,二月,张献忠杀襄王朱翊铭,震动天下。此时,李自成兵锋直指开封,周王朱恭枵对王府诸人讲到:“城垣既陷,身且不有,而况于金乎?城苟得保,何患乎无金!”意思是,开封如果丢了,连命都没了,留钱有什么用?只要保住开封,还愁没有钱吗!毁家纾难的周王朱恭枵将这些金银财宝一方面“买米麦,日夜造饭屑面,犒赏守陴者”,让守城官兵能够吃上饭,有力气和李自成作战,另一方面下令悬赏以求杀敌:“斩首一级,赏五十两,守城射死一敌,赏三十两,伤一敌亦赏十两。”重赏之下果然士气大增,就连开封的百姓都争先恐后上战场,史称“百姓挈弓矢刀槊登城者,纷纷恐后。”在周王朱恭枵的倾力支持下,开封总算是守住了,并且击退了李自成的进攻。但在捷报送至崇祯皇帝案前时,崇祯皇帝却并没有感到分外的欣喜…虽然照例褒奖了周王朱恭枵,却同时派遣钦差去监视周王府。
而在李自成再次率军围攻开封,周王朱恭枵带头上疏告急的时候,朝廷却未发一兵一卒的援军,致使开封被李自成掘黄河而破…而面对汹涌而来的黄河水,周王朱恭枵只能率守城将领、宫眷、诸郡王避水城头,“坐雨绝食者七日”。等洪水退去,周王朱恭枵派人回到了开封,发现周王府除了历代供奉的朱元璋和马皇后画像之外,什么都没有了…这给予周王朱恭枵极大的打击,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从此卧床不起。再后来,面对流贼的再次来袭,周王朱恭枵不得已率众南下避难,最后于淮安病逝,时年六十五岁…可以说,唐王朱聿键和周王朱恭枵都是明末藩王中抵抗流贼的代表,但结果…都很悲壮。所以不是说明末藩王里没有敢站出来为国效力的宗藩,可朝廷的态度…确实令诸王寒心之至。而除了朝廷之外,地方官员的贪腐吝啬,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虽然很多史书都说明末藩王自私自利,大敌当前仍不舍家财,可但凡深读史书就会明白,自私自利的又岂止是藩王呢?各地的官员面对流贼肆虐时,仍旧上下其手大肆贪污,不仅税粮火耗照贪不误,连朝廷发下来的平叛粮饷都敢中饱私囊…
在这些地方官员看来,守城嘛,守得住就守,守不住也罢,是给老朱家打工还是给老李家打工能有什么分别?反正即便城破也又高个的宗藩和藩王顶着,千秋史书上记的是藩王吝啬不予舍财,才致使城池被破,跟它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事实是,藩王确实为朝廷所供养,那你们文官武将拿的就不是朝廷的俸禄了?守土有责、守土尽责,在明末的地方官员身上,不能说一点都没有这个意识吧,但大都也在骑墙观望,以便随时“顺天应人”。而且,有不少地方官员在流贼打过来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备战守城,而是如何赶快把“程序”给走完,什么“程序”呢?先是把府库所藏的粮食金银私吞一空,而后派人找到流贼进行谈判,能花钱消灾让流贼转攻别处最好,如果不行就先送点粮食银子打好关系,以便于城破之后在流贼那边也能蒙受重用,至不济也能保全自家性命和家财。同时呢,如果城中有宗藩或藩王的话,也要大张旗鼓的去拜访,在各种哭穷告急的同时,请求其毁家纾难。要是藩王同意,那就有钱粮守城,要是不同意,立马就嚷嚷出去,告诉城中军民百姓,不是我们不努力,而是确实没有钱粮,且藩王自私不予给舍…
最后呢,不管结果如何,都和城中文武官员无关…责任都是别人的,要么贼势甚大、无法抵挡,要么藩王不助、无法守城,锅甩的那叫一个溜啊…哪怕像周王朱恭枵那样舍家为国协助守住了城池,那么功劳也都是城中官员的,是它们调度有方、勇往直前,然后扭头再告藩王一个心怀异志、图谋不轨,定然会蒙受上赏、考绩评优啊…要知道,史书呢,都是文臣所书,所以自然会是自己的过错一星半点,别人的过错连篇累牍,千秋刀笔,这点把戏虽不高明,却蒙了无数人无数年…包括大家所诟病的福王朱常洵,还真不是像史书中说的那样,我特意找了无数史料来印证自己的猜测,发现果然是内有隐情…当年洛阳的官员找福王朱常洵要钱粮的时候,福王朱常洵并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告诉来访的官员,城池是朝廷的城池,不是我福王朱常洵的城池,这是原则性问题,绝不能犯。因此守城所需之资,福王府可以出,但洛阳官府也要出一些,同时洛阳的官员还要给他以书面见证,为的就是防止事后朝廷追查此事时福王朱常洵说不清楚。但令福王朱常洵没想到的是,就这点合情合理的要求洛阳官员一个都不答应,只是告知贼势甚大,现在不是讨论那些有的没的时候,赶紧拿钱粮要紧。
实话说,我要是福王朱常洵,我特么也不给钱粮啊…现在给钱粮容易,到时候朝廷追查起来那我可就百口莫辩了。福王朱常洵可是参与过国本之争的皇子,对于这里面的弯弯绕那必须门清,所以坚持既定的条件不动摇,于是就谈崩了…谈崩之后,洛阳官员就立马执行后备计划,一边在城中宣扬福王朱常洵舍命不舍财,城里没钱也没粮,根本守不住,致使兵无斗志,将无战心,民心颓丧。另一边主动遣使李自成,告发福王府豪富,金银钱粮无数,而它们则清廉如水、家无余财,希望李自成破城之后为百姓着想,只取福王府,而无伤百姓一人…自然,它们也是百姓不是?所以结果就是洛阳城破之后,福王府被劫掠一空,福王朱常洵也被流贼杀死,而洛阳的官员呢?从贼的从贼,卷家财逃走的逃走,末了还在给朝廷的奏疏中和千秋史书上给福王朱常洵狠狠的记了一笔,把洛阳城陷的责任完全推给了福王朱常洵,它们不过是无可奈何又无能为力…但它们不知道的是,人间正道是沧桑,总有那些良知未泯的人,记录下了它们的丑行,才让后人得知历史的真相…
所以我为什么在讲故事的时候总跟大家说,历史就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就在于同样的史实之下,因果之易是存在很多变数的。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既是境界,也是能力,从来人云亦云者众,而调查研究者少…希望大家都能够拥有自主的思维辨析能力,去解读历史并过好当下,汲取经验教训以为自身所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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