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联合国历史上最长的一天”
10月25日
北京,凌晨03:00
联合国大会表决前24小时
1971年,10月25日。
北半球的深秋,清爽之余,也有凉意习习。
原定昨天回国的基辛格,此刻还和中国外交团队在谈判桌上短兵相接。
不同于三个月前的秘密访问,他这次的行程是公开的。
此行的目的,就是为明年二月尼克松总统访华提前准备联合公报。
用基辛格的话说:“如果没有联合公报,美国国内会认为尼克松做了一次失败的访问,那样的话不但对尼克松不利,对中美关系正常化也将不利。”
他把这个底透给周恩来,是因为经过上一次接触,无论从战略意图还是执行能力,他都已经打心眼里信任周恩来。
周恩来也把底透给他:“毛主席说了,公报发表和不发表都行,如果要搞,就要搞好。”
“不发表”也行的意思是谈不拢也并不可怕,不要畏首畏尾。
也就是说:双方这次应该把所有问题都摊开来讲,互相交底。
这样反而更有利于推进谈判。
毛主席用简单一句话就清晰传递出中国的坚定立场和认真态度。
基辛格在回忆录说,这是让他深刻敬佩的地方。
经过两天激烈讨论,双方在反对苏联扩张、政治缓和、台湾地区问题、其他共同关心的国际和地区问题等方面均取得很大进展,最后,唯一谈不拢的就是:关于支持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的问题。
基辛格说:美国今年将支持中国重返联合国。
这看起来是好事啊,还有什么谈不拢的?
原因很简单:美国政府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是——两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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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院长严家淦上总统蒋中正呈》,附件《外交部长周书楷致驻美大使沈剑虹第797/798号电》(1971年7月23/27日); -
《党政军文卷/05国际情势与外交/10联合国案(1)》,《蒋经国总统档案》。《中华民国与联合国史料汇编-中国代表权》,页535-543; -
《行政院副院长蒋经国与马康卫大使谈话纪录》(1971年7月23日),《忠勤档案/67中美关系》; -
《钱复回忆录、卷一-外交风云动》,页150-151。
10月25日
纽约,上午09:00
联合国大会表决前六小时
此时是北京时间25日晚上九点多。
中美双方就联合公报的其他基础文本达成共识。
基辛格看着最后的留白处,知道在联合国代表权这个问题已经不可能有任何进展。
他最后的要求是:希望中方在批驳时“请对我们的总统少用些尖锐的形容词”。
返联问题谈判破裂的消息随即通过其专机传回美国,罗杰斯指示布什:火力全开。
明白事态重大的布什马上召集联合提案的22个国家的代表举行表决前最后一次战略会议,就战术进行最后一次串联。
他们要围绕9月22日提交的那两项决议草案打两张牌,即:
10月25日
纽约,下午15:00
联合国大会表决前三小时
随着大会主席印尼人马利克一声清锤,联合国大会第1976次全体会议正式开始……
这是联合国历史上最激烈、最漫长的会议之一。
按照程序,首先进行的是一般性辩论的最后部分。
为什么说是最后部分?
因为这场一般性辩论,从10月18日上午十点半就开始,持续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周,今天是第十一场全会。
有近80个国家参与辩论,光会议记录就达50万字。
从发言情况看,支持“两阿提案”和支持“美日提案”的国家数量大体上旗鼓相当。
可见形势有多胶着……
按照这种情况,我们要占简单多数尚且困难,更别说超过三分之二压倒性多数。
所以每一步都要特别小心。
这就极其考验我们事先谋篇布局和统筹协调的能力了。
大家要记住:我们是在万里之外打这场仗的,和现场的阵营盟友无法实时传送信息。
一切只能靠预判,还要能预判到对手的预判。
历史上从来没有这种规模的仗是这么打的。
在最后的突尼斯和洪都拉斯两国发言完之后,按道理应该到下一环节“解释性发言”了——解释性发言,就是让各国代表在正式表决前解释他们将怎样投票,为什么要这样投。
在实际操作中,这就相当于是最后一次拉票。
就在马利克准备推进会议流程的时候,第一个意外出现了:沙特代表巴鲁迪要求临时增加新提案。
按照规则,马利克必须给予巴鲁迪介绍新提案的机会。
巴鲁迪是联合国历史上有名的杯葛专家(抵制的意思),只要被他逮住机会,一定会用滔滔不绝的冗长发言和无拘无束的发散性思维干到你崩溃。
这次他的发言就整整六页纸,我数了数,翻译成中文都有将近9000字。
他把提案内容挨个念了出来,整整念了一个多小时,其间还左右穿插,把威尔逊、劳合·乔治、克雷孟梭,甚至萨拉丁的典故都扯出来了。
他这是在儿戏吗?
不!
此时的沙特和美蒋关系都不错,很多后两者不方便说的话、做的事都由沙特出面。
在这通看似漫无边际的发言中,美国人已经祭出了今天的第一招:他们支持沙特提出的这个新提案,比自己的提案走得更远——除了“两个中国”的“双重代表权”,还有所谓将来台湾地区在联合国监督下“自决”的提法。
赤裸裸地干涉中国内政!
这是一招毒辣的进攻型打法,美国人想通过把问题升级到尖锐敏感的“独立”议题,彻底把今天的水搅混,然后再从中渔利。
我之前在《外交战略》一文中讲过,如果新疆和香港这几年没能及时成功拨乱反正,美国现在就不是只能干打人权牌了,而是直接开打“自决”牌,就是因为有前面这样的先例。
巴鲁迪发言结束后,会场一片哗然:
美国阵营是在欢呼,因为这就是他们的既定计划。
中国阵营是在抗议,因为这就是明显的搅局行为。
中立阵营是在惊叹,因为从未见如此刁钻的招数。
马利克只能先安定各国代表的情绪,说沙特的新提案将在后面和之前提交的方案按顺序表决。
然后他宣布开始解释性发言环节。
总共有17个国家的代表要求解释性发言,马利克不得不限定每人只有10分钟时间。
又是漫长的三个小时。
前面的发言依旧旗鼓相当。
最后三个发言的人依次是:阿尔巴尼亚代表马利列副外长(注意不要和大会主席马利克混淆),蒋介石集团代表刘锴(有些资料说是蒋帮“外交部长”周书楷发言,我查了原始记录,确认这轮是刘楷),美国代表布什。
第一次短兵相接,战斗正式打响!
这次正面碰撞的过程十分激烈,引得各国驻联合国的工作人员也不断赶来旁听,到最后金色大会堂挤满了人。
联合国大会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白热化的对决。
马利列一上来就戳穿沙特提案是“美国试图转移辩论的方向,企图把辩论转移到绝对虚假的和不存在的问题上去 ”。
没错,我们准确预判到美国会出这个招数。
一招集中火力,把大会的注意力正确聚焦到美国身上,打退其借他人之手浑水摸鱼的偷袭计划。
然后,他把矛头对准美国的所谓“双重代表权”:“美国关于所谓‘双重代表权’的阴谋活动是想使美国由来已久的所谓‘两个中国’的阴谋合法化,这种活动的目的是为了肢解中国的领土和永久地占领台湾岛。美国政府之所以对创造这样的先例相当有兴趣,是因为它正是这样一个策划计谋、发动军事政变及组织侵略来反对独立国家和人民的政府……”
这句话直接穿透了美国两百年的历史,时至今日仍然入木三分。
他接着指出美国这样做的目的:“美国清楚地知道,中国绝对不会接受制造‘两个中国’的‘双重代表权’,因此它的提案的结果就是为了阻止中国在联合国合法权利的恢复。”
一句话就揭露了美国根本无意解决问题的本质,暴露美国和大会对立的真实立场。
再次集中火力覆盖美国。
再接着,针对美国此前提出的所谓“普遍性”原则,马利列指出:“台湾岛是中国领土的组成部分,而包括台湾在内的七亿中国人民在联合国没有代表已经有二十二年之久——唯一的原因就是美利坚合众国对伟大的社会主义中国的敌视态度。”
“当约四分之一世纪以来他们一直把人类的四分之一拒于联合国之外时,美国的代表谈的究竟是什么普遍性呢?”
这个提问直中要害、振聋发聩!
会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随后,他把火力覆盖到美国提案的联署国仆从:日本。
“日本代表对大会的发言公开显示出其政府对中国所采取的态度,是不现实的与敌视的,这种态度它时至今日仍然在维持着。”
“日本的军国主义者担心一个事实,即联合国已经开始在纠正它对伟大的中国人民的不公正作法。”
直接指出日本现在参与对中国的打压和当年奉行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本质是想通的,直接诛心!
几轮猛烈的火力输出,已经彻底压制住美日的气焰。
批驳完美日提案之后,马利列指出问题的本质:
“目前我们正在讨论的议程,决不是接纳中华人民共和国加入联合国的问题,而是恢复它的合法权利的问题。”
“中国是联合国创始国及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根据《联合国宪章》,中国在本组织只有一个席位。既然现在大会已经取得共识——包括美国在内都是持这个观点——即该席位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那么,所有认为现在是在讨论是否接纳中华人民共和国‘加入’联合国的看法,就是在否认宪章及整个联合国的基础。”
正本清源!
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这个问题重要在哪?
重要在它准确定性了中国重返联合国的性质是恢复,而不是加入。
这就可以带来两个推论:
第一,因为是恢复中国合法席位的问题,而这个席位始终只有一个,所以就不是“进一个、出一个”的法律问题。
这就使得美国炒作“两个中国”的图谋失去宪章法理基础。
第二,因为是恢复中国合法席位的问题,只是把被蒋介石集团窃占的代表权恢复给合法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所以不存在驱逐“中华民国”的程序问题。
这就使得美蒋希望通过炒作“驱逐”来把提案变成“重要问题”的计划失去议事规则基础——美蒋两个要重点出兵的方向,现在给全堵上。
最后,他再次呼吁中立阵营:
“阿尔巴尼亚人民共和国代表团希望,那些仍在犹豫的国家能够投票赞成由我们二十三个国家联合提出的决议草案。”
“希望你们站在正义的一边,与大多数会员国一致行动,在这个大会即将作出历史性决定——即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合法权利——的重要时刻,作出你们的贡献!”
“这将是所有会员国及联合国本身的胜利!”
势如破竹,酣畅淋漓!
会场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因为,这篇力透纸背的演讲痛快地讲出了第三世界憋了二十年的心声:
这个世界,需要正义!
这个世界,需要一直坚持正义的中国!
据很多当年在场的人回忆,那是他们见过的联合国有史以来反响最热烈的一次演讲,掌声、欢呼声响彻整个大厅,久久未能平静。
在中国阵营凝结成的钢铁长城般的集体意志下,蒋介石集团的刘楷和美国的布什就算是苏秦再世、德摩斯梯尼重生,也很难再有发挥的空间。
他们只能重复之前一般性辩论就讲过的论调,丝毫给不出有力的反驳。
蒋介石集团采用的是哀兵策略,刘楷一上来就引用《宪章》笫六条里关于会员国除名的规定是要“屡次违犯宪章”:他表示“中华民国”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因此不应除名。
先打感情牌。
这一条首先就站不住脚,因为阿尔巴尼亚的发言已经指出,现在的问题不是“谁进谁出”的问题,而是这个席位应该属于谁的问题:既然席位现在公认不属于蒋介石集团,那么这就是一个由新中国合法恢复的问题,而不是一个“除名”问题。
不是除名问题,自然也就不能适用除名章程。
刘楷的第二个论点,是打程序牌。
他引用《宪章》第十八条“驱逐会员国属于重要问题,需要三分之二多数票通过”,据此认为除名投票应超过三分之二才算。
这个同样站不住脚,因为上面说了不是除名问题,自然也不适用重要问题条款。
刘楷的第三个论点,是打治理牌,他说:“过去二十五年来,在中华民国政府领导之下,台湾已经在经济上、文化上和政治上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人民群众享有亚洲最高生活水平之一,他们中的压倒多数都忠心地拥护中华民国政府 。”
这个逻辑错误在哪里?
错误在:台湾的发展水平是一个社会问题,民众的拥护是一个内政问题,都不是主权问题,而中国在联合国的席位是一个主权问题。
把这三者混淆在一起,显然就是立论错误。
这里还有一个重点:关于民众拥护问题,蒋介石政府是怎样丢掉政权的,他们心里真的没数吗?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专门提这个呢?
原因很简单:如果可以以拥护来论代表权,会出现什么情况?
“两个各自被拥护的中国”,双重代表权!
这才是蒋介石集团在不得不承认“台湾是中国的领土”之后希望迂回前进的真正用意。
可谓起笔似小,着墨良深啊。
刘楷讲的第四点,是地区安全牌,他说:“大会将要作出的决定对亚洲太平洋地区的国家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
这点是没错的,可是他竟然是引用日本人的话来作为论据:”用日本代表团团长的话来说,它会对‘十分敏感的亚洲地区的政治形势不可避免地带来深远的影响’”。
在日本跟随美国打压中国已经被揭露出军国主义侵略性质之后,这个论据可以说是十分脆弱,而且更加没有考虑到在不久前的历史刚刚遭受日本侵略的亚洲国家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