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如果李白有朋友圈|2019-12-21

两千多年前，秦王朝利用曲江原隰相间、山水优美的特点开辟了皇家禁苑宜春苑。

到了唐代，每逢曲江大会，唐明皇即携百僚登临芙蓉园紫云楼与民同乐，唐长安城万人空巷，皆欢聚游宴于曲江。

而今日，侠客岛带着戴建业老师来到这紫云楼上，看看霓裳羽衣舞，品一品那些“浪漫得要死，狂得要命”的大唐诗人和盛唐万象。

开场先来段霓裳羽衣舞

以下为戴老师讲座实录，供未能到场的岛友解馋：

非常荣幸受侠客岛的邀请和大家见面。我第一次来西安的时候，在座的大部分朋友都还没有出生。

当时对西安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碗特别大。看到西安的biáng biáng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宽的面条，真的把我吓了一跳，我才知道什么叫北方人，知道什么叫大唐精神。吃biáng biáng面才能感受我们的盛唐气象。

今天和大家聊聊盛唐诗歌，看看宏伟、壮大、开放、浪漫的盛唐精神是怎样培育出来的，是在什么样的文化土壤中形成的。

 大唐帝国

大唐帝国可以说是“真正的开放”，它的开放包括对内开放和对外开放两个方面。

鲁迅先生说过，大唐帝国是“拿来主义”，因它国力强盛，对统治充满自信，人民对自己的民族和国家充满自信，所以它有一种勇气迎接所有外面的文化。

越是衰弱的朝代，它对外来的人越是排斥，强大的时候它能够接受外来的人民，这一点极为重要。

大唐帝国，我和大家讲，在这个地方，有很多外国的公务员，大概有近10万外国人在这里经商，这就是极度的开放。

大唐芙蓉园紫云楼

大唐帝国的权力还对内开放，就是所有的读书人机会均等。所谓的进士考试，我们现在很多人认为不好，我在这里告诉同学们，进士考试，其实就是公务员考试，从最高官职到最低官职都拿出来竞争，你去考试，考上了就当官，考不上就滚蛋。

我们眼光和心胸open，就是接受外来的文明，来丰富我们的民族，我觉得这一点上唐代人给我们树立了榜样。

由于社会给读书人提供了大体公平的机会，所以大唐帝国的读书人，尤其是盛唐的读书人，普遍比较狂。现在有个成语叫扬眉吐气，是李白说的。

“扬眉”什么意思呢？就是眼睛朝上面翻。什么叫“吐气”你知道吗？就是长长地舒一口气，“哈……我总算是出头了。”这就是扬眉吐气。

再讲个故事，唐玄宗手下有个比较好的宰相叫姚崇，历史上说，姚崇死后，子弟多贫寒，也就是说他死之后，儿女都比较穷。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他是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死了以后子弟居然都是贫寒的，说明了两点：

第一，当时的官是比较清廉的，第二，权力不能世袭。

所以大唐帝国的读书人，个个都自我感觉良好，而且都很爱国。为什么爱国？因为国家给他们提供了公平的机会。你看，无论是文章中间，还是诗词中间，都说“活要做大唐人，死要做大唐鬼”。

盛唐像岑参、高适这样的，尤其是岑参，二十多岁就考上了进士；大唐帝国中，像李白杜甫他们这些人的自信，会让人感觉很“恐怖”。

李白自我感觉好，天下没有什么事情他搞不定。他说“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种自我感觉好的不是一点两点。

我们想象之中的杜甫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其实杜甫在自我感觉好的这点上，跟李白不相上下。

我们看他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首诗就是给一个副宰相的自我介绍，大家看看人家是怎么求职的：

他说“甫昔少年日”，就是说丞相啊，我杜甫从小就了不起，“早充观国宾”，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国家大典都要亲自请我，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唐玄宗每次到芙蓉园都要请他上来。

“读书破万卷”，那是说他学问大，“下笔如有神”，是说他才气高。上大学之前我就知道这两句是杜甫写的，但我原以为他说的是别人，上了大学之后我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

你看他又说“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意思是估计只有扬雄的赋才能跟我匹敌。

我们都知道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汉赋最了不起的两个作家第一个就是扬雄，第二个就是司马相如，他们两个人是并列No.1。

杜甫说我写的赋估计只有扬雄的赋才能跟我匹敌，我写的诗我看大概只有曹子建才勉强能跟我碰得上边。曹子建何许人？我们现在有个成语叫“才高八斗”，就是说曹子建的。在我看来那简直是太狂了。

我一直说古人吹牛都比我们吹得有水平，即使他这么有才的人，他也承认曹子建的才比他高八倍，没想到杜甫还要狂一些，直接说“诗看子建亲”。

我们大唐当时高度的开放、包容、自信，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正因为这种高度自信，才有了盛唐气象的宏伟博大。

我们看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就是有一天傍晚，王之涣一上鹳雀楼，他朝西边一看，“白日依山尽”，就是太阳冉冉落山了，他又朝东边看，“黄河入海流”。

当时的黄河入海口在今天的山东和河北之间，他在山西，越过了河南，再越过了山东，一直看到黄河入海流，看了几千里。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长了千里眼吗？但我又一想，当时没有雾霾，可能真的看得远一点。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我们总说境界扩大，可以看出目光的远大，胸怀的博大。这样他还不满足，还要怎么样，“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太牛了。

我们的后代从小就背这样的诗歌，可以养吾浩然之气。盛唐气象宏伟、博大、开阔。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它是典型的正能量，目光远大、胸襟开阔，无穷无尽的追求，永远都不满足。

真浪漫的盛唐

再说大唐帝国的浪漫。盛唐的浪漫真叫浪漫，它是浪漫到骨子里面的。我们现在的人都不浪漫，要浪漫就毕不了业，再浪漫就找不到工作，你怎么浪漫？

我告诉大家，杜甫的浪漫，可不是他的现实主义。杜甫20岁的时候，他漫游五岳，到今天的江苏、浙江一带。你以为他像旅游一样，找个旅游公司糊弄一下，照个相就回来了？

他漫游多长时间你知道吗？从20岁一直玩到了24岁，又过了两年，他又往今天的齐赵去了，赵就是河北，齐就是山东这一带，玩了多长时间，大家知道吗？他说“快意八九年”，这叫浪漫精神。

孟浩然，你们知道“春眠不觉晓”对吧，那叫浪漫。我举个例子，他40岁跑到这个地方来考进士，他当时是扬名天下的大诗人。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他的微信群里那些人都是李白、王维这些人，都是一流的精英。

孟浩然这个人，40多岁还在考进士，他以为他考不上了，人生无常，他没有考取，但他家里比较富有，就回到湖北老家襄阳，活了60多岁，他就没干活了。

他写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们现在是把它作为小孩子一二年级读的诗。

我告诉同学们，这首诗根本就是读歪了，小孩子根本就读不懂。他写的是封建士大夫的闲情逸致。什么叫闲情逸致？就是没有事干，才写出这种诗来。

你看他第一句话，“春眠不觉晓”，渲染出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情调？懒散，这就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春眠不觉晓”，就是外面太阳爬得老高老高，露珠在太阳底下晶莹闪亮，我们的孟浩然还在梦中逍遥，第一句是说他没有醒。

第二句说“处处闻啼鸟”，第一句是他没有醒，第二句是他醒了，他是怎么样醒的？这句就告诉了我们，是鸟叫醒的。

这就间接告诉我们写诗的心境，春天的鸟儿欢快地叫个不停，扰了我们孟浩然的清梦，却依然心情大好。既交代了怎么醒的，也交代了醒时的心情，轻松惬意。

第三四句就写“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写的是什么东西？写的是醒后的所思所想。这时候他起床了没有？没有。他睡眼惺忪，马上就想到昨天夜晚，刮了一夜的风，下了一夜的雨，外面的花吹掉了几朵呢？

好在哪个地方？我告诉大家，他这个时候四五十岁，是在他中晚年写的，一个四五十岁的大男人，早上一醒来，睁开眼睛，就马上关心花掉了几朵。

我们学校里有个桂子山，山上有花有鸟。我现在都活了60多岁，从来没关心过花掉了几朵，花掉了关我什么事。那首诗写的什么东西？闲情，什么事都没有。这才叫人的生活，这叫内在的浪漫。

书法家张旭，他说“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在大唐帝国，在长安这个地方，李白的诗歌，张旭的草书，把我们民族当中的狂热、浪漫、奔放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李白”也来听李白

李白一辈子爱玩，我在这里告诉大家，李白一辈子就没有干过一件正儿八经的事。他基本上就在玩中间度过。

他有一年春天玩到了桃花潭。汪伦听说李白来了，特别高兴，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他是李白的粉丝。

他每天酿酒给李白喝，听懂了没有，唐朝人跟我们今天不一样，唐朝人一般喝酒都是喝新酒，喝陈酒是不好喝的。

李白有首诗中“金樽清酒斗十千”——它比茅台还贵。李白很感动，临走之前就写了这首《赠汪伦》表示感谢。汪伦这个人，真是走了狗屎运，就是那几杯酒就搞的他“永垂不朽”。

你看他写的什么名堂，“李白乘舟将欲行”，“将欲”就是正准备，“行”，就是离开。这句诗是欲扬先抑，因为李白和汪伦是萍水相逢，他根本没想到汪伦会来送他。

他准备一个人悄悄地走，就是徐志摩说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这是欲扬先抑。他内心里希望有人来送他，“李白乘舟将欲行”，而且这种语言只有李白能写出来，这是真正的盛唐诗歌的语言，脱口而出，一派天然。

“忽闻岸上踏歌声”，“忽闻”写出了意外的惊喜，突然听到踏歌，汪伦边唱歌边给李白送行。

“桃花潭水深千尺”，读到第三句，你对第一句才恍然大悟，哦，原来他的船停在哪个地方？桃花潭。“不及汪伦送我情”，读到第四句，第二句才完整。

“桃花潭水深千尺”紧承第一句，“不及汪伦送我情”紧承第二句。这种结构像链条一样环环相扣。

“桃花潭水深千尺，恰似汪伦送我情”也好，但是我们用“恰似”，第三句和第四句就是平行的，看到了没有？他突然转了这一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他就把平行的关系转折成了递进的关系。

天才和蠢才，只隔着那两个字。唐朝这样的天才诗人层出不穷。

我们为什么要读唐诗，读唐诗使我们变得敏感，对语言的敏感，培养我们的知觉，培养我们的想象。

总之，唐诗的好太多了。长安，是说不完的长安，今天有机会和长安的年轻朋友们一起，度过了快乐的一点多钟，谢谢大家。

这么气派的大合照还有李白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