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8日傍晚,哈尔滨工业大学校园里,一场其乐融融的MATLAB校园版推广讲座正在进行。
美国公司的专家详细讲解了两个小时,吸引在场满当当一教室的学生积极互动。配合推广活动,现场还有小礼物发放,显得诚意十足。
由于功能完善、智能化程度高,商业数学软件MATLAB有“工科神器”的称号,在全球180 多个国家的院校机构拥有超过三百万多科研用户,别无二家。
对于一名普通的工科生而言,MATLAB重要性不用多说了,很多不善言辞的男生甚至用它写表白代码,在520顺利脱单。
但可能当时参加讲座的双方都没想到,几天后,中美谈判风云突变,贸易战陡然升级。
2020年5月23日,中美对抗的火也烧到了Matlab的头上,作为国防相关重点院校,哈工大与兄弟院校哈工程一起,光荣进入美国制裁实体清单,跻身中国最有排面的高校。
十几天后,学生发现学校购买的正版MATLAB无法正常授权使用。
MATLAB的断供,严重干扰了学校的正常科研教学,还意味师生公开发表的论文中不允许有MATLAB的任何内容,给紧张忙碌的毕业生们来了一次当头暴击。
一夜之间,工科神器沦为科研枷锁。从高校圈到科技界,一片哗然,然后是对国内工业软件现状反思与沉默。
一个声音在回荡,国产工业软件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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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起国产工业软件,其实也有它的黄金时代。
1978年,中国工业软件的启蒙就已经开始了,而且起点并不低。
那一年,沈阳鼓风机厂从意大利引进大型鼓风机技术,并从IBM以94万美元引进370/138大型机以及配套当时最先进的MRPII软件(企业制造资源计划)。
本着“既要吃鱼肉也要抓鱼竿”的精神,负责技术的北京机械工业自动化研究所(简称北自所)工程师从IBM带回来八本黑皮书,其中详尽记录了MRPII软件的基本原理和算法。
这就是早年在中国工业软件界鼎鼎大名的“黑八本”。靠吃透这几本书,中国工业软件产业开始起步,建立起了一所行业黄埔军校,诞生了一批知名的工业工程管理专家。
其中就包括荣获得建国70周年纪念章的北自所首席专家蒋明炜。
整个80年代,以蒋明炜为代表的的北自所专家们不断克服系统兼容与标准问题,在全国各地陆续成功运行计算机辅助企业管理信息系统项目。
1986年,工业软件发展进入了国家“863”计划,北自所落实了第一批22个示范项目,蒋明炜团队还获得了机械部科技进步一等奖,国家科委技术进步二等奖。
与北自所的企业管理软件一样,国产CAD软件的起步也得益于国家80年代后期开始的大力扶持。中科院、清华、北航等等院校与研发机构,高喊着“甩掉绘图板”的口号,抓住了国外工业软件本土化不足的契机,纷纷拿出了自己的成果。
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市场化的春风已经演变为狂风巨浪。
在“下海经商”的时代浪潮里,体制内的科研单位经费有限与收入太低,人才不断流失,连蒋明炜也只能眼看着自己辛苦栽培的研究生一个个抓上了外资的高薪橄榄枝。
1994年,北自所也下海了,而且给自己选了一个高大上的外资合伙人,成立了北京利玛自动化技术有限责任公司,蒋明炜出任总工程师、总经理。
背靠北自所的业界地位与”863计划”的技术背景,北京利玛很快打开了市场、打出了名气,坐上了企业管理工业软件龙头位置。
很多与北自所一样的体制内科研机构,也纷纷下海,以多年体制内的技术积累成立公司,在自己擅长的工业领域开始了工业软件的掘金之路。
在蒋明炜看来,当时市场上国产工业软件与国外产品相比并不差,加上国外产品引进有汉化和适应中国国情的问题,有些方面国产工业软件的优势还比较明显。
据统计,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国产工业软件平均市场占有率在25%左右,其中个别专项领域曾达到45%左右,数千家的各类各样的国产工业软件企业雨后春笋、遍地开花,进入了黄金时代。
但看似繁荣的市场化非但没有助推国产工业软件崛起,反而将北京利玛等先行者推入深渊。
因为尴尬的事情出现了——这些工业软件叫好难叫座。
90年代,中国市场经济处于边奔跑边修补的状态,绝大部分私营企业都是人力密集型、粗放式增长,赶上了平均10%以上的GDP增幅,才经营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
但老板们对企业运营的认知还处于原始的阶段,更不用谈信息化水平。
所以,市场需求看似旺盛,真正买单的却不多,价格要不上去。连北京利玛在内的头部企业盈利状况都不乐观,甚至连年亏损,研发投入无力,更不用谈跟着其他喝汤的小弟们。
此外,行业恶性竞争也让盈利前景雪上加霜,这一点在国产CAD软件上尤为突出。
1997年,北京举办了首届CAD应用工程博览会,国产CAD企业集体亮相,阵容之庞大让国内外眼前一亮。不完全统计,上个世纪最后一个十年,全国从事CAD研究与开发的机构已达到300余家。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各自为战、恶性竞争,大家哪怕没经历过那个年代,也能从今天多个互联网公司的互相争斗中一窥企业大战时的惨烈内耗。
降价原本是正常的商业竞争手段,但很快就失控了。
市场上国产CAD软件价格从近万元掉到了不足5000,把整个行业吓了一跳,很多企业叫苦不迭。有人甚至干脆以500一套的白菜价格抛售绘图软件,同行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
产品重复、恶性压价、利润微薄是国产软件产业的内忧。
偏偏这个时候,国外工业软件企业也强势入侵,带来了更大的外患。
那个年代,外企在资金和资本运营经验上天然就比国内企业丰富,虽然当时还没有什么现在流行的“用户黏性”、“流量至上”等通俗易懂的说法。
但在市场营销与客户争夺上,在资本市场待惯了的外企明显还是棋高一着,让资金本来就不足的国内企业完全不是对手。
其中最厉害的争夺方法有两种:
1、从大学与科研机构开始,从源头上垄断市场。
外企通过捐赠和赞助,让大学科研教育工作捆绑国外公司知名软件,教授国外软件的操作,结课时也用它们完成设计。
这导致学生从一开始就培养出使用国外现成软件的习惯,研发设计能力也逐步退化,在哈工大搞校园行的MATLAB最擅长此道。
以CAD为例子,一个普遍情况是,学校里面老师教的是美国AuotCAD,学生学的是AutoCAD,很多人便认为CAD就是AutoCAD,要改变习惯再回头用国产CAD就难了。
2、放任盗版抢占市场,挤压国产软件市场。
当时国人还普遍比较缺乏版权意识,面对四处泛滥的盗版国外软件,外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产工业软件本就微薄的利润失去了生存和成长的空间。
当企业把自己的研发、生产捆绑在盗版软件,形成行业标准后,国产软件却面临兼容问题,纷纷被用户抛弃。 此外,大量的生产数据也帮助外国软件不断进行优化,拉开了与国产软件的差距。
微软在中国扩张时就用了这个思路,纵容盗版windows泛滥,利用格式兼容,把所有金山WPS的用户引流到了office word上,成为了国产软件行业一大恨事。
WPS和作者求伯君曾一起被誉为民族软件的一面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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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外国的凶猛进攻,国产工业软件企业不打算坐以待毙。
前文所提的北京利玛,选择了进一步融资,试图解决盈利与研发困境。
2001年,利玛经过几番周折,选来选去找到了上市公司光明家具。
但开始就有人怀疑,光明家具是想借着工业软件,打造一个网络题材的个股,拉抬股价。
没想到一语成谶,果然出问题了。
原定光明家具投资3000万、占利玛 51% 股份,并且只派一个财务人员,不干涉公司运转。
结果,先是说好的3000万资金迟迟不到账,好不容易到账后,光明又放弃承诺,空降一个总经理,把蒋明炜则降级为执行经理。随后公司的发展方向也完全背离了北自所和蒋明炜融资的初衷,不以技术为核心。
一气之下,蒋明炜带着利玛公司一大批技术人员集体哗变,另组了一个新利玛。
没想到,这个时候对方又拿起了知识产权大棒,与新利玛对簿公堂,致使原有的研发根基毁于一旦。
那几年,类似利玛这种工业软件企业败在了资本脚下的例子屡见不鲜。
当时并不是没有人意识到了单打独斗很难赢外国软件这个问题,比如各自为战的国产CAD企业,就选择了产业联盟的方式,团结在一起对抗美国的AutoCAD。
1996年,一个国产CAD软件产业联盟就喊出了“国产软件我们的旗帜,民族产业我们的目标”。
到了2008年,几家头部CAD企业又搞了一次“国产CAD软件联盟”。
但结果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各家因为产品雷同、利益交叉、约束力太低、规范不明而无法拧成一股绳。
面对国产工业软件无力对抗外企的现状,蒋明炜也提出“国外软件三分之一可用,三分之一修改后可用,三分之一不可用”的观点,希望国家能大力扶持国产工业软件。
可惜,他一个人孤掌难鸣,反被那些外国软件供应商和代理商打成了“闭关守旧的代表”。
眼见自主研发难以出头,很多国内企业只能无奈选择给国外软件做代理,或者二次开发,走上了为他人作嫁衣裳的道路。
在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海外高端设备捆绑式国外工业软件大规模进入中国市场,一没资金二没政策的中国本土工业软件企业道路越发艰难。
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起步早起点高的工业软件变成了改革开放以后少有与国外不断拉大差距的工业细分领域,彻底沦为了短板。
造不如买、买不如租,过于迷信资本与市场,是那个年代的通病。
比如一直让大家惋惜的“运十”的下马。
运十项目是1970年立项的,与空客同年成立。如今空客已经成为民用航空巨头,中国的大飞机C919却才刚刚迈出步伐不久。
运10是总重110吨的大型客机,采用了当时国内近百项新材料、新标准、新工艺,第一次参照西方适航标准研制的,走出了苏联飞机的影子,主要性能超过了当时中国的民航主力三叉戟客机。
运十项目还培养起了一只强大的技术团队,一举打下中国民航飞机制造业崛起的根基。
1980年11月28日,英国路透社评价运10首飞成功:“在得到这种高度复杂的技术时,再也不能视中国为一个落后国家了。”
可最终,这个中国大飞机的幼苗却被认为是五六十年代过时的产物、没有经济性的领导定制机,甚至被民航局自己人打上了不信任的标签而屡遭白眼,最终因为区区3000万试飞油费给拖黄了,连队伍都散了。
与此同时,一个用市场换技术的国产飞机“三步走”方案出现了。
第一步是装配和部分制造支干线飞机,当时主要是装配麦道系列飞机,由麦道提供技术;
第二步与国外合作,联合设计研制100座级飞机;
第三步是2010年实现自行设计、制造180座级干线飞机。
为了这个计划,原准备做第三架运10的价值数千万元的材料的最后结局,是在上海飞机制造厂为和麦道合作作准备、练铆钉枪用了。
可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外国不会轻易把关键的技术给中国人学会的,中国是在摸索了很久以后,才在引进德日法高铁的时候成功用市场换到了技术。
在此之前的种种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1985年开始,组装麦道飞机的项目除了让中国获得了一定的制造工艺,并没有获得什么设计能力。
1990年,“运十”总设计师马凤山积劳成疾,病逝于上海,年仅61岁。
1996年,麦道公司被波音并购,几番周折的“三步走”方案宣告彻底搁浅。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那个问题——这技术还得自己学,就像上学一样,偷懒抄作业到了最后,考试的时候还是要吃亏,无非是浪费你学习的时间而已。
2000年之后,国产大飞机重回“自主研发”的旧路!多吃了十几年的苦,重新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
随着信息披露,人们怀疑在运十夭折的背后,是麦道公司在背后不断游说中国民航局与负责大飞机项目的部门导致的。
大家的猜测是否属实,这谁也不好说,但从运十和一系列工业软件上,我们是真切地被人家好好上了一课。
在事关国家前途的领域,并不能把命运完全交给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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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斯克的SpaceX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私营太空时代的符号。
在各路媒体眼里,马斯克仿佛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现实钢铁侠,凭借一己之力攻克了依靠国家才能推动的航天事业,把包括中美俄在内的全球各国官方航天机构一一踩在脚下。
但真相是,SpaceX就是NASA的干儿子,无论是人才、技术还是合同,都少不了NASA的照顾,另一个被照顾的就是波音。
2000年前后,美国的私人航天发展得如火如荼,但最后能拿出像样成果的只有马斯克。
而SpaceX成功的关键,就在于他把商业需求与美国国家利益结合了起来,拿到了政府拨款,弥补了航天飞机退役之后的发射市场空白。
很多媒体在大肆吹捧马斯克神话时,都会故意明里暗里告诉你,只要把一切交给市场、交给资本、交给私有化,就一灵百灵,就能实现奇迹。
这种声音不是孤例。
马云以前还说过,“如果银行不改变,我们就改变银行”的豪言壮语,仿佛支付宝就是来吊打工农中建的。
但实际上,支付宝等第三方支付之所以能成功,离不开国有银行为根基的普惠金融体系,两者是一起成长起来的,少了谁都不行。
支付宝们把最关键、成本最高、风险最大的实名成本甩给了国有为主体的手机运营商和银行,自己坐收利润最高的手续费、信贷以及投资业务。
这也是为什么淘宝已经风靡全世界了,但支付宝依旧只能是中国人玩,也就是因为欧美国家银行根本不会放弃手中的蛋糕。
更不用说大家平时用惯的网络购物,在线点餐,不能只把功劳归到那些电商平台、互联网企业的头上。
去过外国的都知道,外国同样的网络购物,外卖,效率就比中国低一些,如果不是中国强大的基建能力,魔鬼一样的电网、高速网、信号网的铺设,现在我们享受到的很多习以为常的服务,都要打很大一个折扣。
有基建这个基础,面子才能支棱起来。
而这个基础因为利润薄规模大耗时长,只有用国家力量推动。
CAD技术的起源可以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美国空军的SAGE系统(半自动地面环境防空系统)。
这个由麻省理工学院林肯实验室设计的系统,催生了许多重要技术,包括高性能计算机、大型磁芯存储器和交互式的电脑绘图。
早期的图形处理系统
这个SAGE系统不仅帮助美国空军完善了防御体系,而且催生了新一代的科技型企业。
其中交互式的电脑绘图技术更是经历了几次转让,才等到配套硬件成熟,才有了后来的CAD商业成功。
直到今天,美国政府依然没放松对工业软件的扶持。
2018年7月底,美国国防部在旧金山举办的“电子复兴计划ERI”的首次峰会,选出了第一批入围扶持项目。
在一堆赫赫有名的大学里,一家电子设计软件EDA的公司Cadence拿到了最高的资助,也是该类别扶持项目中唯一公司。
在这个峰会三个月前,对中兴第一个下手的,也正是这家Cadence。
工业软件这个领域,不如航天科技这样高大上,没什么逾越不过的技术门槛,其尴尬的商业变现能力实在配不上巨大的商业价值,还容易被大众舆论忽视,觉得不自主也无所谓,可谓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可工业软件是工业的神经大脑,现在美国一禁止,我们就发现还是挺麻烦的,谁有都不如自己有好使。
美国禁止Matlab之后,有一家国内做同类型软件的公司在知乎上发帖,让大家宽心,只要给他们时间,半年内就可以实现Matlab科学计算与图形显示的70%,一年内100%实现。
相信,有过了之前的教训,这次我们在面对国产软件的时候,或者以后我们在面对类似问题的时候,都能好好吸取教训,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